沢田家光总是觉得人定胜天。
他已经记不清母亲的长相,但依旧深刻地记得他十几岁出海寻宗,上轮船前母亲塞给他一把枪。
里面装了一发子弹。
她说,要么死在外面,要么回来。
他从小到大都没得到过母亲送给他的礼物,除了那把枪。
他嘴上没说什么,但是一直把母亲的话刻在心里。
再见的日子就是父母的葬礼,他一生未曾体会过什么手足情深,也未曾知晓亲子以这种方式再会应当该报以什么姿态。
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意大利小有名气,成为了黑白两道里一颗上升的星星。
比生父还亲是他的首领,彭格列九代目,蒂莫西·彭格列。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最敬爱的首领,愿意为自己属下的父亲,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流下眼泪。
他记得首领给他买了船票,和他说,人一生必然要经历失去之痛,不落泪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去品味那种痛苦吧。
他坐在小小的一间灵堂前,看着来来往往哭丧的人流,第一次不知道该把双手放在哪,只能装作满不在意,被他人视作异类也不在怕的。
他确实是异类。
哭不出来就是哭不出来,或者说句不孝顺的话,他体会不到父母的爱,又怎么会在诀别之后为此心痛如绞,泣不成声呢?
从未有过,又何来失去?
但是他觉得他对下一代不一样。
很多事情太简单了,为家族拼命,打架斗殴,伤筋动骨,这些事都触及不到他真正的内心,他为家族产生的喜怒哀乐,家族才是他的至亲,彭格列不灭,他就算对子孙后代有个交代了。
直到他在日本遇到那个女人。
她没有挺拔的鼻梁,分明的下颚线,火辣的身材,她没有渊博的知识,甚至算得上常识匮乏,分不清意大利在地中海的哪边。
但就是这样的人,他第一次向上天祈祷,面对满堂神佛,他说,他做不了一个好人,但无论如何也想成为一个好的男朋友。
他第一次求老天,老天帮他,下了场暴雨,也是这样看不清五米外的暴雨,打在伞上像子弹射击,噼里啪啦直响,他提枪的手从未偏移过分毫,牵起女人的手却抖如筛糠,他想这就是幸福了,他人生的全部意义都在这里了——转头他毫不留情地结束了约会,跑去和军火商在谈判桌上唾沫横飞。
后来他想,他的心可以给这个女人种一片花园,不算很大,但也够生活,他的快乐和幸福全在这,家族和爱情在他的心里地位无法相比,但哪个在他的心里都无法分割。
悲观的人常说,从未得到的,怎样也得不到,这是命中注定的。
沢田家光对此嗤之以鼻,他从未得到亲情又如何,他不知道爱的模样又如何,他照样谈恋爱,照样有自己为之骄傲的家族,有最爱自己的女人。
接下来就更简单了,结婚,生子,儿子取名沢田纲吉,他希望他能像历史上的名人一样,给这个世界留下点痕迹;或者像他一样,甚至要做的比他好。
他的儿子,必然是比他好的。
但是怎么眼泪这么多呢?
他知道怎么哄小孩,但是自己的儿子不一样,不能过分溺爱,他教不动这孩子,太累,还是为家族肝脑涂地有意义,他走了,一走就是一年半载,回来看着亮着的灯光,大喊一声我回来了,把身上的脏污洗净后,他短暂地变成一个不需要操心太多的普通人。
有深爱挚爱最爱只爱的人陪在身边,他马上升官发财,算不上光明大道,羊肠小径也别有风味,那时候他正年轻,觉得幸福就是如此。
等儿子长大了,还能再教导教导,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对自己不管不顾,他定然不会犯错,他能教出优秀的家族成员,他能培养最能为家族冲锋陷阵的下属,怎么会养不出个金贵儿子。
沢田奈奈拍开他乱摸的手说,我们家纲吉又被你吓哭了。
他说,没关系,小时候哭够了就好,长大了遇到再难的事也哭不出来了。
沢田奈奈笑他,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因为他就这样长大的。
沢田奈奈那个时候还是一头长发,她说她想剪头发,不然纲吉睡觉老压着她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