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啥,我不回来啦,以后太太小心点儿使桌子吧,这都是好料子,再修,就孬了。”
我故意刺他:“孬了就换!我是大院里的太太,多少好桌子都用得起!”
他一笑,搭着毛巾走了:“那就好,也不劳木工挂记了。”
我看着他迈出门槛儿,我知道,他一走就永远不回来了,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高高的门槛儿,窄窄的门槛儿,薄薄的门槛儿,竟然就这样,挡住了我的一辈子。
我不敢去找明眈,她心里也不好受,她的那个文石,离开了戏台,也没留个信儿,把整天磨的那把破簪子交给明眈就没影儿了。明眈死活找不着他,天天抹眼泪。
这么好看的泪珠,文石怎么舍得让她流呢?
我没法子,也没事做,只能窝在院子里读书,装成文化人的样子。
“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我学了这句,立马就能用上了。
因为老爷回来了,全须全尾,生龙活虎。
他真丑,真的,跟村里那头老驴似的,黑黑的皮皱起来,松松地垂下去,到了肚子那块,又像球一样涨起来。
他说亏待了我,要给我补上新婚夜。
别补,我受不了,真的。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学着明眈的样子翻了墙,顺着墙根儿一路溜到明家,在明眈面前扑通跪下。
“你救救我吧,我真要离!”
“好好好,你别吓我,先藏在我这,别怕。”
明眈手忙脚乱地安慰我,后脑勺别着那根木簪子。
*
明眈把我藏得很好,老爷找不到我,发了一通火,要找我爹娘算账。
我吓了一跳,可明眈聪明,她求着她爹娘把我家里人送得远远的。
我真幸运,可明眈不幸运。
她还在找文石,还是找不到文石。
直到不久后,他自己回来了。
带着一身伤,和一箱子钱,跪在明眈面前,说他对不住她。
“如今,你还看得上我吗?”
文石的声音格外好听,听得明眈脸也红眼也红,她说她怎么会看不上他呢?
真好,快在一起吧,就像戏台子里太太们最爱点的好戏那样。
文石到明家提亲了,可是一起提亲的,还有隔壁的隔壁的那户人家,也是大大的院子,多多的老婆。
明眈爹妈背着手,谁也没答应。
明眈急得转圈,在她爹妈耳边一句一句地替文石分辩,一副非他不可的样子。
只是光顾着内忧,没防住外患。
文石叫人打了,叫那个提亲的男的打了,他提亲不成,迁怒文石,找了四五个家丁,围着文石打。
等明眈和我在医馆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伤上加伤,浑身没一块好皮了。
大夫说他耳朵打坏了,听不见声音了。
明眈就是哭,说要送他去西医院。
唉,唉!
中医西医,都没用的。
明眈自掏腰包,也不顾风言风语,坚持让文石在医院养了很久的病。
我有时候也会去医院看他们,但我一定要全副武装裹得严严实实,不然隔壁的老爷会认得我。
任谁也想不到,他家跑了的小老婆,就在一墙之隔的大院子里享福。
*
乱了,城里乱了。
巡逻的人多得要命,不分昼夜地在街上转,天上总是轰隆隆的,他们说是飞机。
文石状态好了不少,已经能下地了。
他好像很愧疚的样子,每天静静盯着明眈看,看久了就流眼泪。
唉,患难见真情。
不像那木头!
我心里恨着木头睡了一觉,睡醒就听见明眈说文石跑了,不在医院了。
她急得要死要活,生怕抓不住这个泥鳅一样的男人,穿了衣服就往医院赶。
“砰!”
城里炸开巨大的红云。
医院没了。
我疯了一样在废墟里挖,挖出好几只手,都不是明眈的。
她的手又白又嫩,才不是这样伤痕累累。
我看见文石了,他也在挖。
“孬种!”我揪他领子,“明眈呢?”
他不理我,眼眶里溢出泪水,指甲缝里都是血。
他聋了,听不见,我给忘了。
后来明家人来了,他们把明眈挖出来了。
漂亮的小脸上有歪歪扭扭的血痕,木簪子断成两半,一半缠在头发上,一半握在她手里。
有人在哭。
可能是我,可能是文石,可能是明眈爹妈。
也可能是风在叫,呜呜的。
*
我留在明眈家,小心照顾着她爸妈。
明眈对我有大恩,今生还不完,来生接着还。
文石什么都没要到,明家人不肯让他看明眈,连明眈的一件衣服都不愿留给他。
我能理解的,哪怕后来我知道了,文石那天没有跑,他只是偷偷跑回家,想把自己磨好的第二根簪子给她。
他把簪子托付给我,让我替明眈戴上。
我还是叹气,替她戴好簪子,对明家人说这是我为明眈做的。
明眈下葬后,文石不知道去了哪里。
走前我见了他一面,问他怎么打算的。
他说:“是我害她,妄想以蓬草身,摘得天上月。”
文绉绉,我书还是读少了,听不太懂,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然后他就走了,也不知道在满是飞机的天空下,还能徘徊多久。
*
我也老了,守着明眈和她爹妈的墓,掰着指头数日子。
有时候我会梦见木头,梦到他笑眯眯地看着我,问我怎么又弄坏了桌子。
我一睁眼,他就没了。
其实我有木头的消息,听说他没娶成媳妇,人家姑娘和心上人私奔了,木头没怪罪,也没要回聘礼,自己扛着木箱子,远走他乡找生计了。
唉,如果我们时运都能好一些,这条路是不是会不一样?
算了,前尘旧事,不提也罢。
这条路我走到了尽头,这一辈子,也真的是身像浮萍,情像草木。
要有来世,我先报了明眈的恩,再许愿我来去都随自己,再也不是枷锁身。
哈哈哈,也怪幸福的。
苍老的黄昏里,我绑着儿时的麻花辫,穿着旧旧的碎花袄,闭上了眼睛。
风在叫,呜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