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的妆奁内的十几只金银首饰皆用蜡擦得闪闪发亮,看得出她生前十分爱惜。只是这些首饰的数量,也就跟流霜汀雪的差不了多少。逐月入宫多年,颇有些资历,人又伶俐精明,入得了主子的眼,按理说平时的打赏和油水都不会少才对,也不知为何显得这样“寒碜”。
周徵搜完了逐月的衣柜,也没找到什么要紧的。
像逐月这样的一宫主位身边的女官,宫里主子们进出的各种场合、大大小小的宴会都会有她的身影,平常的衣裳应该也不少,可她的衣柜里,除了贴身的亵衣外,正式的衣服只有少得可怜的四套常服,两套冬衣,一条正式场合的礼服,一件薄一些的披风与一件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缝制的大髦。
云昭昭一时无言,原本想说的话到了口边,又像是含了个桃核一般硬生生地梗了回去。原来她入宫以来的这些时日,逐月已经快将自己所有的衣服,轮了个遍了。
周徵见一无所获,原本舒展的眉眼又重新凝重了起来。逐月的屋子不算大,也没多少东西,如今除了云昭昭这边的两只木匣子,就只剩杂物堆了。
“万一凶手只是想要她的命呢?”云昭昭说。
“不可能。”周徵斩钉截铁道,他抬头看见云昭昭不解的表情,又补了一句,“直觉。”之后便蹲在了墙角堆放的杂物面前,也不嫌脏,直接便埋头上手。
他没说的是,他这种胸有成竹,敢于铁口直断的“直觉”到底从何而来。
毕竟像汀雪这样冷静缜密,对过往杀人经过毫无避讳的人,凭他的直觉,是绝不会轻易将一个明明是“她杀”的人错说成是自杀的,唯二的两种可能,除了造成逐月死亡的另有其人——这显然不太可能,剩下的,就只有为了隐藏某种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线索了。
云昭昭见周徵不再理会自己,只好百无聊赖地打开了剩下的两个木匣子,匣子都挺陈旧的,上面雕刻的花鸟瑞兽都起了毛边,打开便有一股樟脑的味道,呛得她连打了两个喷嚏。
其中一个匣子里无非是些女子用的口脂,腻子,螺子黛,香囊等小物件,没什么特别的。
而另一个木匣,云昭昭一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叠银票似的纸张,整整齐齐地码着。她摊开一看,上面的字样她再熟悉不过了,这不就是京城当铺里最常见的那种当票吗?
她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被当掉的有绿松石攒珠的金簪,有东珠的耳环,有白玉的镯子……甚至还有几匹蜀绣的绸缎,这些一看便是逐月在主子们那里受到的赏赐。她略略数了数,竟有四十五张之多。
再往下,是一个牛皮外封锁线的小本,翻开后,上面记录着这些当掉赏赐后换来的银子的用途。
只见逐月一笔一划,整整齐齐地记录着:
“辛未年腊月十四,宋昭媛赏点翠金簪,当纹银一百二十两,宫里没太多需要钱的地方,故仅自留五两作日常周转,其余三十两寄母亲作一年采买,七十两替兄长还债(喝酒赌博误事,需再三叮嘱阿钰不得学之),一十五两让阿钰带给书院先生补上年学费。”
“壬申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可出宫半日,太后赏各宫女官丝绸一匹,金珠子十枚,换得纹银七十两,本想拿一半给阿钰做几套冬衣,但最后全被兄长要去补之前的赌债亏空和赊下的酒菜钱,下次需得寻他不在家时再回。”
……
云昭昭从字里行间的叙述中渐渐拼凑出了逐月的家庭与生平:父亲服兵役不知下落,母亲拖着病体拉扯三个孩子,大哥吃喝嫖赌,不成气候,十四岁上便要将她卖往青楼还钱还债,她只好主动报名作为备选宫女入宫。而剩下的那个阿钰,便是她的小弟,也是她此生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翻到最后,云昭昭捻着纸页的手都在微微地发抖,她仿佛透过这些近乎笨拙的字迹看见那个一向最精明、最能算计的女子,将自己心里最真的感情和最深的期望,揉碎了再小心地封藏在这字里行间。
随即,一滴眼泪落在泛黄的粗糙纸面上,打湿了底下的墨迹,渐渐晕染出斑驳的一团。
周徵在角落里的杂物堆中一无所获,索性过来,正好便看到了这一幕。
“怎么了?”他的声音似乎不像平时那般冷硬,仿佛透着朝阳般的温度,“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
云昭昭咬着唇,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像被抓包的贼一般放下那小本。周徵立马拿了起来,狐疑地翻开。趁着他翻书的功夫,云昭昭飞快地抹了一把眼角蓄着的泪,接着若无其事地拿起最后那本有些陈旧的册子。
然而,当她看见里面的内容后,一下子叫了出来。
“这是什么!”
只见这本册子的扉页上用最符合宫中规制的端正隶书写着:圣鸾宫膳事档案
周徵闻声看向这里,看起来也极为惊讶,“圣鸾宫?她怎么会有这个?”
云昭昭:“没听说过,宫里有这个地方?”
“这是先帝昭文皇后的宫殿,她本人仙逝后,葬于西郊云台寺后山,圣鸾宫便空了出来,听说后来先帝每每路过此地便会思及旧人,肝肠寸断,为了不让自己过于睹物伤情,便命人拆了圣鸾宫,重新规划水路,在此基础上修建了御花园,只留下了圣鸾宫内的一汪泉眼作为纪念,旁边还有先帝亲笔题写的悼亡诗句。”
“是照影池吗?”云昭昭一下子便想起了这个地方。
周徵:“正是。”
云昭昭点了点头,她之前在御花园里便注意到了这个如一颗澄澈翡翠般的小池塘,还惊讶于这么小的一处地儿,还专门起了名字。池边甚至立了块石碑,上面题着陆游《沈园二首》中的一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如此想来,春波河、照影池,其名皆是含了先帝对昭文皇后的思念,说不定,翠微宫外那处长长的廊桥,就有另外的名字,伤心桥了。
她这么想着,又翻开这册膳事档案,只见里面分条列项地记着圣鸾宫内小厨房里每日供应的膳食、瓜果与糕点情况,这档案各主要宫殿的小厨房里都有,她的昭阳殿里自然也有,不足为奇。
只是这膳事记录里,所记录的对象除了先帝、昭文皇后、各宫娘娘外,还有一个她有些陌生的名字——林月熙。
“这是谁?”她有些好奇道。
过了良久,她听到了周徵有些沙哑的声音:“这是……我娘,不,老武安侯夫人的名字。”
云昭昭闻言向他看去,只见他眼眶微红,墨色的眼眸中似有光亮闪动。
下一秒,当她翻开记有林月熙名字的下一页,却见后面的一页纸不知被什么人沿着书脊处整整齐齐地撕走了。
周徵也立刻注意到了这个细节,眼睛眯了眯,道:“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