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长在京都邺都,我的父亲是姜国的武安君,母亲是王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我长到及笄便被封了郡主,封号长宁,意思莫约是在这七国混战的乱世之中,希望我们能长久地安宁罢。
我们一家都会武,我阿爹是武安君,他的武功不用多说。我阿娘乃是将门嫡女,两柄软剑使得出神入化,不输我阿爹座下的任何将士。有他们俩的熏陶,我自小便习武,最爱红缨□□破空气时的猎猎风声。
我小的时候,没有人敢攻打我们姜国,我阿爹的名号就是最有力的屏障,有谁想犯我大姜,武安君的铁骑会踏破他们的阵营。
于是直到我获封郡主时,我的前半生虽有波折,但大多时候活得都非常舒坦。身边有我疼我爱我的父母,有与我一同成长的竹马,还有视我若亲女的王上,整个邺都都知道我不好惹。
我们的王上是一个非常智慧的君主,只可惜执政没多久就去世了。
彼时,我正趴在果树上摘葡萄,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
阿娘把我从果树上拎下来的时候,我还挣扎了几下,然后我便听她用低沉的不能再低的声音说:“王上薨了,你把自个儿收拾干净,随我入宫去。”
我立马不动了。王上还未到而立之年,怎会突然宾天了?
我有好多话想问阿娘,但她的脸色很难看,一向直来直去的我将到了嘴边的话头止住,乖乖换了一身丧服,随着她进宫了。
后来想想大抵是从这时起,我终于长大了点罢。
白色。
宫里满目都是白色,白色的素帛、白色的纸钱,白色的丧服装,本能地让我感觉不舒服,我跟在阿娘身后,垂着头,不愿多看。
我与她穿过连廊,到达殿前,一巨金丝楠木棺陈在其中,姬妾、众臣皆着白衣跪在地上,我突然不敢进去了。
但我最终还是去了。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踏进殿中的,脚步不受我本心控制。
我远远看到上月还见到的人穿着金缕玉衣,躺在棺中,好像只是安然睡去了般,只是脸色苍白,毫无生息。
阿娘拉着我走到了阿爹边上,直直跪了下去。我像是一具空壳的人偶,任她摆布。
我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喊:“恭送王上——”
之后所有人都拱手喊“恭送王上”,然后看似重重地磕了下去。我学着他们的动作,磕了个结结实实。额头落在指节上的滋味不好受,疼得我想龇牙咧嘴,但忍住了。
行礼要行三次,第三次磕下去的时候,我往边上不经意一瞥,看到一个我不认识的臣子,从袖中抖出一节生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眼上点了两下。
直起身子之后我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哭声。
我环顾四周,我阿爹阿娘只是红了眼眶,除了我爹娘和我,似乎都在哭泣。姬妾们头发散乱,扶着地面,口里喊着王上,上半身向前,下半身却牢牢钉在地上;群臣们眼泪纵横,拿不住笏板,我边上那位哭得尤其动情,几乎歪倒在地,若不是我瞧见他用了姜,必然也会在心中叹他是个心系君主的良臣。
可偏生我看见了。
这些人,有哪些是真正为王上哭的呢?我分辨不出来,人们的脸上好像都带着面具,面具上哭得哀痛欲绝,面具下逼仄的五官挤出一个笑,我只觉得后背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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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
这群大臣没一个顶用,只会阿谀奉承,有利国家的政策他们是半分不谏。
自从王上走了之后,他没有子嗣,是由他的弟弟继位,新的王上没有他半分风采,是个只会把酒寻欢,耽于美色的窝囊废。
我随阿娘入宫时,他竟想轻薄我,若不是我年前已与蒋郎互通心意,定下婚约,且有阿娘护着,便叫他遂了愿。
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的天气,灰蒙蒙的,看上去风雨欲来,还有阿娘出宫时的神色,她蹙着眉,不住地叹气。
我心中像是揣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上气。我知道,我同她想得一样,有这样的君主在,千万个大姜也经不起挥霍。
果不其然,三年弹指一挥间逝去,北面的商国在武王的带领之下,已经悄然吞下了除了大姜和周国之外的其他四国。
等我们这位几乎溺死在深宫中的君上和他那些尸位素餐的大臣们反应过来时,商王的大军已经列阵在离我们最近的郓城了。
他们这才慌了,深夜召我阿爹进宫商讨对策。
彼时我已经稳重了许多,阿爹回来之后眉头就没解开过,他与阿娘时常商量到黑夜,一根一根烛灯点亮,那是我爹娘一点一滴的为国心。
我不知道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只能看着他们的青丝间一日又一日地添着白发,我却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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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边的几座城池又爆发了瘟疫,王上派我的未婚夫婿前去治疫。我在他启程前给他绣了一个荷包,并里面装了我问遍邺都大夫寻来的珍贵药材。
我不善女红,并蒂莲花针脚歪歪扭扭,可他郑重地接过,挂在腰间,翻身上马,笑着回头对我说:“等我回来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