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死亡,漫长的等待死亡。家人会在爷爷睡着时痛哭,哭到嗓子沙哑,哭到失去神色;爷爷醒来时又强装微笑,看着爷爷说话或者和他们交流的时候,都很平和开心。
爷爷后来又醒了三次,但在那天夜里的十一点零七分再也没有醒过来了。未流过一滴眼泪的爸爸和奶奶,在那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两个人沙哑的喉咙里发出悲伤的哭声,那一刻他们真的失去了父亲与丈夫。
夜吞噬着悲伤,黑洞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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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三岁到七岁的时候和金阳一起住在爷爷家。当时爷爷还和一个朋友合作开了一家公司,不过爷爷他不太管理这家公司,但因为早期的时候投的钱比较多,所以他的股份也占比挺大,每年能分到挺多钱。到我初中的时候,爷爷的朋友对公司利益分成有意见了,就打算坑一把爷爷,但爷爷虽然不怎么去公司上班,但他还是很注意公司的,奸计被爷爷提前注意到,爷爷就顺势反坑了朋友一把,然后把他该拿的拿走了,就退出了公司。后来爷爷的这个朋友因为需要资金,还经常厚着脸皮来找爷爷,金絮那会还常往爷爷家跑,所以老是看到那人,爷爷看出了她不喜欢这个人来家里,爷爷就不再见那人,但那人那段时间很恶心,他派人跟着爷爷,也不打扰就紧跟着,爷爷为了我的安全,就不准我过去,用家里有我讨厌的人来把我赶走了。后来我不喜欢过年很多人聚在爷爷家,爷爷也是用类似的方法劝我晚些去给他拜年,其实他是想在让我自在开心的过年,他也希望我在该拜年的时候给他拜年,但他选择了我,选择了那个小时候有灵性的小姑娘。”
金絮说完,眼睛便从爷爷的遗照上移开。
卫安这几天一直跟着絮絮,在灵堂里她突然对自己说了这一番话。这让卫安稍稍放心了一点,至少絮絮并不像她表面看起来的冷静!
从他见到絮絮到马上爷爷要火化,絮絮都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露出任何悲伤的表情,但在这种大悲的情况下絮絮如此冷静并不是好事,他怕爷爷的离开已经给了她太大的打击,只怕絮絮现在是过度悲伤的状态。
卫安陪着金絮一直到爷爷下葬,她让他先回去,她也要回家了。
卫安知道此时言语上的安慰对金絮没有很大的作用,而且她现在应该更想自己一个人恢复。卫安答应了她,但希望金絮每天吃饭的时候发一条消息。
金絮知道卫安的心意,她答应了他。
目送卫安离开后,不知什么时候奶奶站到她身旁了。
徐知看着车远去,出声对孙女说:“絮絮跟奶奶回家吧!”
金絮收回了目光,看向奶奶,“好。”
徐知拒绝了儿子和女儿要陪自己的请求,她谁也没带,而是带了从一开始就不正常的孙女。
爷爷走后第四天,金絮很正常,三餐都正常吃,还拍饭菜照片发给卫安。她还叮嘱奶奶每天多睡会,她来煮早饭。
爷爷走后第五天,金絮还是很正常,不仅写完了两篇之前要写的文章,还在闲暇时间陪奶奶给院子里的树埋肥。
爷爷走后第六天,金絮依旧很正常,她向导师再请了一周的假。一整天呆在院子里看完了一本一百多页的讲义。
爷爷走后第七天,金絮和家人们一起祭奠爷爷的头七。
第八天,徐知六点十几醒来,在卧室里等到了六点半出去,她没有看到往常坐在院子里等自己吃早饭的孙女。她先去了厨房,见没人,又去敲絮絮的门,没听到声音,大声喊了句,依旧没有回应。徐知不再尝试了,她直接拧开门,走到床边,看到了满脸通红的孙女。
把儿子叫来,一起去了医院。
当医生给絮絮打好吊水后,徐知靠在座位上长长的松了口气,总算来了,这次悲伤总算以病痛的形式来了。这场病再不来,她觉得她都不用再为自己的丈夫哭泣了,她得为自己的孙女白头了。她现在已经认为自己孙女比自己都要伤心难过,而且絮絮的状态都让她没时间悲伤了,这几天,她每天都得假装自己很正常的陪着看起来很正常的孙女,伤心难过都淡了,她现在就想要那个‘不正常’的孙女。
金誉现在也和他妈一样长舒了一口气。妻子是最先发现女儿不正常的,女儿的悲伤来自父亲的过世,父亲给女儿的陪伴比他们夫妻两都多,他们从没有过和女儿直接沟通情感,也不知如何让女儿从悲伤中走出来,那一刻他们深深的意识到他们做父母的不负责。没有其他法子,为了女儿,他们就只能拜托母亲来帮忙疏通女儿的悲痛,现在小絮生病了,他们也是高兴的,毕竟小絮的情绪有了一个发泄点。
“妈,这几天辛苦你了。”金誉带着深深的感谢对母亲说。
“你不用感谢我,我反而要感谢絮絮,谢谢她帮我走出来了。”徐知看着墙壁面无表情的说。
金誉嘴唇嚅动了两下,什么也讲不出来。
徐知没管儿子的懊悔,她自顾自地说:“我以前觉得你爸无所事事,整天在家陪着你们,分明有赚大钱的本事,非得守着你们赚几个小钱。现在我觉得他这样也好,钱也赚到了,儿子女儿也教育好了。哦,对了,还给带了几年孙子孙女。反而是我这个当妈的整天忙着一个小书店,也不会做饭,也不会带孩子,只知道给你们报班,接送都是你爸来的。誉仔你是跟我学得吧!不能这么说,你比我还不负责一点,发现陪伴不了女儿,就求着老婆给生了个儿子,让儿子女儿互相陪伴。”
看着无地自容的儿子,徐知也不是要揭他的老底,她只是希望孙女以后可以把心交给她父母,别在寄托在爷爷和外公身上了,已经有一个先离开了,另一个老家伙又能给孙女当几年的寄托呢。
“你知道为什么你爸临走都要让阳阳照顾絮絮吗?因为阳阳打记事起就是姐姐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陪着他长大,爸妈偶尔出现就好,不需要一直陪着他。可絮絮不一样啊,她打下就聪明,记事也早,你们陪着她长到三岁,然后一点准备也没给她,就把她给你爸带了,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和你不亲的吗?当你把絮絮送回来的第五天,絮絮当时就和你爸确认了得和弟弟一起在爷爷家生活,那时已经不跟你亲了,所以那天晚上你只接走了阳阳,没能带走絮絮,而且当时絮絮只给她妈妈说了再见。我现在还记得絮絮送你们离开时的眼神,像是告别一样,她在和自己的爸爸告别。”
徐知回忆起当时那个站在门边的小姑娘,见妈妈出了大门,便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了,那时她都觉得小姑娘是不是小小年纪就装成熟。现在看来,小姑娘不是装成熟,而是真的看清了。
徐知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后来,我建议你们再找过一个保姆,或者我和你爸帮着找一个,你们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愣是不放心,最后还是把孩子丢给你爸带了。絮絮也就形成了不在情感上和人深交的性子了,所以她看重的人都尤为重要,你爸叮嘱阳阳,就是为了如果他以后有了家庭,也不要和絮絮生分了。”
见过阳光的人,又怎么能忍受黑暗的孤独呢?她只能假装自己没有见过阳光,慢慢的假装就能成为现实,当阳光再次照进来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平常心的接受。
金誉感到深深的无能为力,当他们把女儿当小孩子时,她已经见过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不负责;她再长大一点时,他们的陪伴已经对女儿作用不大了吧!女儿长得这般好,这般优秀,其实都是她自己、小阳和家中长辈们的功劳吧!
“妈,我以后该怎么修复和小絮的关系。”
“本来絮絮就没有怪你们,再者絮絮现在已经大了,你们就像平常父母一样给她足够的关心就好,不用特意。”徐知想了想,对付正经人,还是得用老实人和赖皮人的方法,“絮絮和你们除了亲情不深,也没和你们有矛盾,你常常真诚的关心絮絮应该就差不多了,哎,这么简单的事,你非得放到我孙女长大了才做。”
其实金誉一直都很关心女儿,在爷爷家的时候每天打电话给父母确认女儿过的怎么样,但小絮一般不会和电话里的自己沟通;大了些,小絮可以安排自己的生活了,自己除了每天给她做顿早饭,晚上和她也只能聊几句,也就暑假锻炼她的时候多了些交流;到读大学后,除了文字聊天,只能自己打电话给小絮,仍旧没什么沟通。他其实是一个在物质上满足了儿女的爸爸,但在陪伴上基本为零,需要时不在,不需要时又出现了。父母双方都缺席她的成长,和留守儿童不一样,他们是周末或者月末父母,但女儿不需要这样的父亲。
其实金阳和金絮已经很好了,他们毕竟不是由保姆带大的,而是由很爱他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带大的。金阳的性格开朗健全很大一部原因是他得到了来自长辈们足够的陪伴和爱,爸爸妈妈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没有缺席他的成长,所以他自然就是阳光开朗大男孩了。金絮不行,她太闷了,慧极必伤,用在她身上正好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