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半个月的航行结束时,整船人都已经疲惫不堪。
长期水上颠簸的生活并不适合已经习惯了在陆地上行走的人类,广袤而孤寂的河面时常让他们觉得孤立无援。
阿舍在梵西和娜丝塔夏下去喂毛驴的时候掀开木板下去拜访过两次奥莉加。
每次回来的时候,他都比之前更沉默一些。
娜丝塔夏也下去过一次,症状比阿舍轻一些。
这是正常的。
狭小的机动室闷热而潮湿,人们连伸手抓抓身上的虱子都可能摸到别人的肩膀或者屁股,然后惹来几声极脏的谩骂。
唯有抽烟的时候才能感觉安静些,在烟雾缭绕中飘飘欲仙是他们仅剩的娱乐。但是抽多了又会被来送饭的□□船员殴打谩骂。
他们的皮鞭每天都要带走几条生命,有时候是小孩,有时候是还健硕的老人,有时候是年轻人。伤口发炎更是司空见惯,如果发炎处被老鼠啃过则更糟糕。
刚开始他们还会为生命的流逝而静静默哀,但很快这种默哀就转变为了外露的喜悦。死去的尸体扔进大海,他们的活动空间就能宽敞些,尽管抓虱子的时候仍会摸到别人的肩膀或者屁股,但那种概率已大大降低。
如果有属于甲板上的人误入其间,他们就会发现这种货物一样的运输方式会怎样摧残人类的躯体与精神。
他们的脸颊消瘦,面色青灰,眼神中只有空洞无物的迷茫,任何对生活和未来抱有期望的人待在中间都会像一个异类。如果你走下去,他们空洞的眼睛就会转向你,昏暗的灯光下,活人的脑袋也会像骷髅头。
这就是“永不停歇的奴隶战船”这个鬼故事的由来。
一队名副其实的骷髅大军。
永不停歇,永不枯竭。
“别回头看了,朋友们。”梵西拍了拍阿舍和娜丝塔夏的肩膀,“该下船了。”
阿舍很少露出这样不快乐的表情:“我们,我们……”
“我们该送艾玛和她的孩子回家了。”梵西接道,“不然她迟早也会落入这样的境地。”
梵西先一步跨下了铁质台阶,由于和岸边的链条搭得不稳,台阶有些摇晃。
她向阿舍和娜丝塔夏伸出手,示意他们下来。
阿舍上前两步,身形消散在阳光里。
梵西愣了一下,拉着娜丝塔夏头也不回地下了船。
方才艳阳高照的天气,也骤然下起了濛濛细雨。
“他……”
“时空碎片到这里就结束了。”梵西掏出行李里的雨伞。
她撑起雨伞,仿佛一张黑色巨幕笼罩在她们头顶:“只是可惜,还没来得及带他去看他心心念念的大海。”
她扭头看了看废弃的港口和停靠在岸边已经长满锈斑的巨轮:“也没来得及送艾玛和她的孩子回家。”
“走吧。也许沿途我们能经过她祖父的部落。也不知道在原本时空的她是否真正迈出了这一步。”
城内人烟寂寥,也许是由于下雨的原因,也许这里本就人烟稀少。
废弃的港口失去了昔日的热闹繁华,曾经小贩排成长龙沿街叫卖的地方已经堆满了废弃的轮船维修零件和杂物,地面泥泞不堪,想来是很久都没有人打扫过了。
没有哪次在时空碎片间的穿梭给她们带来这样的视觉冲击,仿佛几十年的光阴被凝结成了弹指一瞬间。幕布揭起放下,时间就转过了整整一个轮回。
脚下的触感有些滑腻,梵西低头看去,是半张被雨水溶解了大半的海报。
上面勾画的人像极其富态,即使被雨水模糊了边界,也依稀可见其将军肚的宏伟壮观。
“热烈庆祝萨卡斯大总统、大元帅、大将军、沃陆尔特的无上救主、上天之子、落难天神连任第四届新提亚特总统!”
娜丝塔夏一字一顿地读着手上的宣传海报。
“我怎么觉得这个字那么难辨认呢?”
“因为这是现行沃陆尔特语的前身。现行沃陆尔特语综合了沃陆尔特部落联盟中许多国家的语言统合而成。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型——新提亚特语。”
梵西接过娜丝塔夏手中的海报,说道:“之前你的沃陆尔特语使用畅通无阻是因为那时我们位于海拉和新提亚特的交界处,那里的混杂语言与现行的沃陆尔特语更为相似。”
天上随着雨滴落下的是纷纷扬扬的宣传海报,其上无一不在赞颂着萨卡斯连任四届总统的丰功伟绩。
“天上下传单还是第一次见。”娜丝塔夏嘟囔着,“传送魔法阵技术用来投放宣传海报真是好浪费啊。它们应该有更紧迫的用途吧。”
“为了公主殿下的封地,大公不也会大张旗鼓地在芙蕾利亚举办为期多个月的宴会?”梵西挑眉,“顶层人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撬动巨大的资源。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这一点。”
“在这个时间点,阿舍应该已经偷到圣物了。如果能在这个时间碎片找到他,我们就可以收工回去了。”梵西将手里的海报扔到一边,“不过也有可能我们依旧没找到他,而下个时间点又是更为久远的过去。”
街边一切商户店门紧闭,梵西绕了一圈没看见任何餐馆开门。
“在这种地方如果连人类最基础的吃饭睡觉都做不到,还真有可能疯掉。”娜丝塔夏掰断了一条在船上买的麦麸面包,“正好蘸着雨水吃了,分你一半。”
机械咀嚼的动作让两人内心的焦虑略微平息。
“至少找个地方睡觉吧。让大脑放空一下。”
梵西莫名的烦躁,她有些熟悉的预感。
她敲遍了整条街上所有看起来像是旅馆的房子的大门,最后是一个走路颤颤巍巍的地精老太太不胜其烦,给她开了门。
“外乡人?”她的拐杖重重敲了敲地板,“你们该立刻离开这儿!”
“外面天色这么暗。您行行好,让我们借住一晚吧。”梵西卡在了她门廊的玄关处,老太太的力气显然不如她,只能在玄关处僵持着,“我们是要去赛达港看医生,只能走这条路,我这位朋友的病拖不了太久了。明天一早我们就会离开的。”
老太太黑豆大的眼睛在梵西和娜丝塔夏的脸上左右梭巡,最后长叹一口气,妥协了。
她向后退开一步:“算了。看在你们是女孩子的份上。”
“请您原谅我的冒犯。”梵西从不错过从别人口中套话的机会,“我们从圣嘉兰跨过群山过来,实在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大家都门窗紧闭?明明夜幕还没有降临,却已经早早挂上了歇业的牌子,甚至用木条封上了店门?”
老太太点燃半截蜡烛头,领着她们走上旋梯:“叛军马上就打过来了。那群土匪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吧?眼里只有吃的、喝的、女的,别的什么也不放在眼里。这里的年轻姑娘都跑光了,留下来的不是和我一样腿脚不好跑不动,就是愚蠢得想要留下来散一散他们的傻气。哼,这些年轻人……”
“愿伟大的地精女神,锻造之母穆沙保佑你们。至少让那群小混蛋不要在今晚之前打进来。”地精老太太正要转身离开,却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转身用拐杖指了指她们,“钱就不用付了,把你们手上的那个面包给我当房费就可以了。”
反正梵西还没来得及啃那半个麦麸面包,就直接将它放到了老太太手里。
“感谢您。”她向老太太点头致意,送她离开。
老太太给她们提供的房间还算整洁,屋内的陈设都不算太老旧,且有着简约独特的设计美学。看得出来房间的主人在很用心地布置这些陈设,想必之前这里应该也是个相当受欢迎的私人旅舍。
戒严氛围下的小镇食物紧缺,热水倒是足够,想来是因为这个小镇地精居民偏多的原因。这些擅长锻造的种族十分擅长寻找和利用燃料。
梵西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阔别已久的饥饿感在她体内灼烧。
这体验实在很新奇。自从她体内的血肉因为阿芙洛斯的注视而重塑之后,她丢失了很多属于正常人类的感官。
但是在幻境中这些却能恢复。
这究竟是由于她本人其实从未忘记作为普通人的感受,还是因为那些所谓的“血肉重塑”其实并未真正影响到她的身体?
这个问题牵涉到这个幻境的本质。如果进入幻境的是她们的意识,答案自然就是前者;如果这完全是一个独立与外界的破碎空间,她们的□□和意识一起进入了这里,那么答案就耐人寻味了。
前面那个猜想看起来更可靠,可是纯粹意识的空间为什么不能使用魔法?
传统魔导师理念认为,魔法的使用源于身心灵的结合,元素在身体的魔导回路中流淌,灵性在心灵的意识间驱动,二者合一才使得魔法成功施放。
当然,熟练的魔导师可以直接用灵性催发魔法,略过念咒这种结合身心灵的步骤,达到瞬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