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天气越来越冷,所有的植物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杆。茂盛的草地也失去了惹人喜爱的绿色,时不时还飘起鹅毛大雪,让原本就很安静的宫殿,越发冷清起来。
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我不记得了,生命延续的太久,什么都已经失去了该有的记忆。
有一天,梅塞蒂斯对我说,摩亚回来了。
被检查官抓回来的。
就在我放走他的两天后。
于是我一个人来到空旷的正殿。
墙前垂着厚重的天鹅绒帷幕,向两边拉开,正中竖着一只木制的十字架,上面缠满了带刺的蔷薇花藤。
摩亚正被牢牢得绑在上面,手臂,身体,腰,腿全都被暗绿色的花藤捆紧。尖利的小刺深深扎进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贪婪地吸着他的血液,只要他稍一挣扎,尖刺就会扎得更深。
柔嫩的花朵有了鲜血的滋润,显得更加娇艳欲滴。花藤都已在水中浸泡过,不会致人于死地,只是一点一点抽去他的血液。
我慢慢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失去自由的天使,被高高绑住,面色苍白。
他还有意识,眼神却空洞透明,失去血色的双唇,正随着呼吸微微颤动,似乎是因为寒冷而发抖。
梅塞蒂斯说,检查官是在草原上发现他的。他似乎被什么猛兽袭击,背上被撕开一大道口子,早已失去了意识,暗红的血液把身下的草地都浸湿了。
用水涂抹伤口时,他的尖叫和可怕的模样吓哭了好几个类,纷纷跪在地上求梅塞蒂斯不要对他这么残忍;而他不停挣扎的身体,足足要两个检查官才能按住。
等伤口愈合时,他已经痛得昏迷又醒转好几次,口唇被咬得鲜血淋漓。
这一切,我都不知道。
“从宫殿出逃是重罪,惩罚不会因为他受了伤就减轻一分一毫,即使是你来处理,也只会更残酷吧?” 梅塞蒂斯这样说。
他说的是事实。
如果是我,恐怕折磨的不仅仅是他的身体。
我伸出手,抚摩着冰冷的小脸,就像在抚着一段精美的丝绸,光滑,却透着无机制感的凉意。他单薄透明的眼神并没有因为我的动作而产生一丝变化,依然空洞地注视着遥不可及的前方。
“外面好玩吗?”我轻声问他,却没有回答。
“不理我吗?”
“……”
“真的?”我踮起脚凑上去,贴着他的脸,来回摩挲,最后失望地停止了动作。
他真的生气了。
那他现在一定不想见我,我还是走吧。
我低头转身离开,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却依然没有动。瘦弱身躯被花藤纠缠的画面,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去。
我想起主人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所谓的造物主,其实很可笑。
就在我曾经为自己能握有无数生命的生杀大权而骄傲的时候,他说,天生的权力是最卑劣的权力,有了这些权力,并不证明你有多强,却证明了你有多可笑多无耻。
真正的崇高,从来不在这种由自己制造的权力中体现。
因为梅塞蒂斯是摩亚的创造者,所以他能随意玩弄他;因为我是摩亚最爱的人,所以我能随意伤害他。
我们从来就不比他强,与他相比我们没有任何优势。如果我们与他是陌路人,根本没有力量让他臣服,让他不断地受伤害却无处可逃。因为我们太弱小,才制造出既不比我们弱小,却又不能反抗我们的生物,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成为所谓的“神”。
离开了那些制造出来的生物,我们什么都没有。
如果我和梅塞蒂斯不是类的创造者,现在被绑在十字架上的,可能不是摩亚而是我们。
越想越可笑。
主人在很早以前,就看透了我们一生的命运。到最后,我们也只不过是只会躲在自己屋子里踩踏玩具的孩子,根本不敢踏出安全的屋檐一步。
所以,他其实是在期待着我们用自己的力量,反抗这一切的那天。
摩亚一个人被丢在滕蔓里,像一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垂下漂亮却已沾满灰尘的小脸。我们再没有去理他,任他被绑在那里,知道有善良的类偷偷送去食物,却并不想管,也不关心他是否吃得下。
梅塞蒂斯的本意,仅仅是惩罚,可对我来说,却是一个彻底毁灭他的途径。经过了这么久的屈辱,伤害,迎接的却永远只有绝望,而毫无希望,这样,也该磨灭他所有的爱了吧?
我胡思乱想着,忽然惊醒。
夜已深,好安静。
我躺在床上,周围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柔美的月色,照亮床前的身影。
摩亚站在我的面前,被朦胧的银白色包裹着,散出光芒,恍若异世仙子。看见他的时候,我几乎分不清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不过,还是把它当作现实吧,我静静地望着他纯洁的容颜,希望这个时刻能永恒。
“你要走了吗?”我问。
他微微低下头,没有回答,反而开口问我:
“西利尔,你是怎么杀死主人的?”
“我在他的饮料里放了迷药,让他睡觉;然后把针扎进他的血管,让血不停地流,直到流干。”我一字一句地回答他。
“那时你怕吗?”
“怕啊,我一直都怕,直到现在都怕。”
“那……我可以杀死你吗?”
我想了想:“当然可以。”
如果我被你杀死,应该会很高兴。
因为,这就是你新生的开始。
他歪过头,又摇了摇。
“算了,即使我不杀你,你也终有一天会杀死自己。”
“不,你错了,”我笑了笑,“其实我早已经把自己杀死了。”
“是吗……难怪,你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怎么做。”他叹了口气。
“你真的要走了吗?”我想留住他,身体却怎么也使不上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过身,离我越来越远,走向敞开的窗口。
飞身跃下。
等我跑到窗口向下望,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走了。
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是吗……
他终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