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被应霁摁倒在地,匕首甩出,和骨头一起发出脆响。
闹剧可以收场了。后背剧痛,燕无乐下意识扶住投影仪,一道灼痛忽然又传遍掌心。
怀里的小崽也“啊啊”叫着,摇摇晃晃地伸出手,向着身旁探去。
什么……?
周遭越来越亮,那颗投影仪吸收了燕无乐的血,嗡嗡运作并持续发光。
透明球体内的景色光怪陆离,那粒蓝绿相接的星球逐渐膨胀、清晰,龙脊般的地形细化为重峦叠嶂,再次放大后露出簇拥成团的城市。
高耸的建筑群落上方乌云密布,暴雪纷飞后又顷刻间化作柔风细雨,融雪后的硬化路面蜕变为泥地,眨眼间植被随着春风冒出,而又急速衰败,一场野火的滚滚浓烟后,时间再次退后了数百年——
这是地球时代中叶,因人口爆炸而最喧闹的时间。
流光溢彩的玻璃外墙还未诞生,遍地是蓝白瓷砖铺就的低矮楼房,不大不小的茶色窗户规矩排列,铁栅栏内有爬山虎顺着墙根蔓延。
微风拂过,枝叶摇动,街边早餐铺上冒出白色蒸汽,燕无乐在排队的人中瞥见了一个身影。那女孩穿着黄蓝相间的校服,短发和耳朵齐平,她接过包子后匆匆跑向公交车站,白色的耳机线绳一摇一摆。
她们不认识,但熟悉的感觉挥之不去,那女孩坐上车后终于得空一瞥,人群外燕无乐却怔住了。
这道视线自虚空而来,千年前的普通女孩,和她却有着极其相似的眉眼。
追本溯源,或许才是这个球型装置最初的功能。燕无乐的心突突狂跳起来,血缘纽带横跨时空,就这样连接在她与另一个不知名的人之间。
公交车缓缓开动,她看着她掏出MP3,耳机内响起浑浊的单词读音,她低下头啃包子,那车一路播报站点,报到校名时她正好轮完两遍单词表。
她跳下车,胃里隐隐作痛。燕无乐也捂住嘴,看着女孩摘下耳机跨入校园,直到隐没在无数件相同的校服中。
一千年前,与她有血缘的某个女孩在走走停停的公交车上低头背单词,踏上水泥地时干呕的欲望慢慢涌现。
一千年后,燕无乐站在发布会上,黑洞洞的镜头收录她所有举动,有她编码的信号随之被送往各大星系。待灯光熄灭,相同的不适与反胃袭来,与千年前同出一辙。
她不知道这个女孩叫什么,她们的人生轨道也不尽相同,唯一的共通点就是习惯向上走。那个女孩也不会知道千年后地球毁灭,天地变色日换星移,她后代创立的科鸢集团随星系时代降临。
那个女孩的在天之灵会为此欣慰吗?即使她并没有如此雄心壮志。努力的终点是什么,燕无乐不确定,即使傲立群山之巅,头顶依然有骤雨雷鸣。
她面前的场景变了又变,学校崩裂,高速公路绵延,一栋栋板正的建筑倒塌又立起,流畅曲线与泛光大屏充斥其间。
那女孩的齐耳短发变长变色又变卷,松垮的校服不再,墨色套装没穿两秒周遭又被光影掩盖,礼堂、住宅、幼儿园、办公室、养老院……无数场景飞速更迭,她站在中央,直到脊背弯曲、头发花白。
她有了更多身份,有了更丰满的人生体验。
燕无乐默默走近,投影世界中她是有实体的幽灵。那女孩不知道自己正被千年后的孩子观测,她躺在照护病房中,浑浊的瞳孔里倒映出燕无乐的脸。
随后她伸手探向空中,燕无乐也下意识回应。会穿透的吧,她想,毕竟她们不在同一维度。
然而下一秒,冰凉又绵软的触感自手中传来,燕无乐惊讶低头,那女孩布满褶皱和斑纹的手就这样握住了自己。
“女儿?”她艰难吐出两个字,沙哑的余音听不清楚,燕无乐慌忙中俯下身子,侧耳趴在床边——
闺女、丫头、囡囡、小宝……预想中苍老含糊的声音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其他的亲昵呼唤,它们语调各异,掺杂方言,像滚滚而来的江水,此起彼伏萦绕不绝。
燕无乐抓着那女孩的手,病房墙壁正飞速褪色,眨眼间变成了无垠空白。投影似乎要结束了,现在,只剩她和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孩。
枯枝般的手指摇晃,燕无乐的心也突突跳动。她再次贴上耳朵,这次她听见了:
“要幸福。”
话音未落,她看着眼前人化作一团数据,从指缝飘向天空。
要幸福。
周遭归于平静,茫茫白光中只剩她一人。“……幸福。”燕无乐默然,自己或许成为了那女孩临终之际的女儿,穿越时空听见了她的遗愿。
什么地球毁灭,什么创世科鸢,不重要。
灯光乱闪,黑暗来临之前,白昼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幕幕记忆从远处飞来,又咆哮着远去。
她对燕无乐说,要幸福。
白光越来越强,几乎淹没所有,她孤身一人伫立其中,摊开的手掌空无一物。
随着血液解析任务的完结,那道千年前的苍白身影消散,留给燕无乐的只有怅然。
活着的人,健康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