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两句话将人呛得结结实实。
那越次上奏的员外郎张了张嘴,到底没敢接下这句话。
话里都提了圣人了,他要是还往下说,滔天的大不敬的罪名立刻就要兜头扣下来了。
林椿甩着袖子,几步上前,一个寸劲抽走了他怀里的画卷,表情冰冷,怨气比死了三天还重。
可是转过身去,又是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双手抬起,向帝师的方向一奉。
帝师也没给他好脸色,眉眼依然结了霜似的凌厉:
“不必了,陛下已经看过,我这些年看的也够了。”
“这件事情我没有听说过,你这幅画卷是如何来的?”
他又转向被问责那人,看人的眼神和看一只蝼蚁差不多;
只可惜也无人声援被盯那人——虽然“谋反”一词并未直接点出来,但方才的暗示和敌意已经足够明显。
别说是向来睚眦必报的沈帝师,舞到这里哪一个人头上,也都是要用尽手段报复的。
不过都是下朝回去再想办法,暗中操作;
能在皇帝面前这么撕破脸皮闹将起来,非一般的权势可为,站在这的估计也就沈帝师了。
如今的沈帝师都悬,还得是六年前的沈帝师。
皇帝的目光在半阶处和台阶下之间移了移,并未明显表态,那也就是默许了不阻拦。
杨戎生一阵头疼:
真闹到这个份上了,今日早朝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结局都能猜到了,就不能走流程走快点吗……
“是从文州民间所得!我方才已说了,文州民间已遍布此物——”
沈厌卿眯起眼睛:
“你说谎。”
文州的急信才来过,并未报告如此异常;
鹿慈英可能隐瞒不报,但沈家人绝不会错过任何消息,若是真有慈英太子教画像更替这样的大事,信中一定会说明。
但,此人又说的如此有把握……
沈厌卿心中转过一转,对此事略略有了些猜测。
文州此时恐怕真是不甚太平,幸好沈家行事缜密,错开了这份信息,令对面无从得知他们刚通过信。
这些人应当本来打的就是时间差的主意:
信鸟之信说明三四天前文州尚无事,如今这画卷应该才开始流传,只是早早准备过了,京城文州都有副本。
倘若提前不知,现在才令人去查,只怕一来一回二十余天,文州早闹的不成样子。
到时候,鹿慈英即使是冤枉也洗不清。
得把这件事情按死了,让对面认清现实。
他忖度了一下,放着气氛再冷了一会,认真分辨过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才开了口:
“文州到京城,路程就有少说十天;”
“而据本参军所知,至少五日前文州还连这幅画像的影子还见不着,更别说什么遍布各家;”
穿着锦鸡的二品补子,拿着帝师的腔调,却用地方七品官的自称,听着在场人都一阵别扭。
能如此任性地时上时下,稳稳压着人,换其他人谁来也是不敢的。
“你手里这幅,是插着翅膀飞来的也不是?”
他须得说得保险些。
文州与京城间勾连的那些势力说不准也有其他手段沟通,他算清楚之前,要留出富裕。
先是要诬告杨家私联文州,又是造谣文州有意起事,在慈英太子教上下这么多功夫,真是为难他们了。
鹿慈英那边估计也是按下葫芦起来瓢。
不知道他带出来的人怎么如此拎不清,明摆着是被人坑了还要和人合作。
虽说富贵险中求,但是这也太险了。难道他们真的相信秦家夺了权,还会交给他们这群前朝余孽?
好在文州驻军早早准备好了。
有钟太守多年箭在弦上的准备,出了什么事应当都能应对。
——控制住文州并不难,怕的是京城和文州两个路途遥远的地方串起来,带着一起乱。
到时再错出些信息差,皇帝就不得不对帝师和慈英教一起生疑。
北有外敌,南有反贼,朝中有君臣相争;
若真让惠王的母家捏成了这么个局势,乱起来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与此相反,只要皇帝信任帝师,信任其带来的文州信息,情况就能稳住。
更别说宫中动作早,铺好了加急的情报线。
沈厌卿心中一阵欣慰——能有今日的稳妥,说到底功劳还是在圣人远见。
“臣确然是得了准确消息才敢来报。真假与否,请陛下遣人往文州一探便知!”
还真打的是这个主意。
沈厌卿轻笑一声,却连嘴角也未勾起:
“莫要拖延了,自己站到后面去吧。”
“如今都规矩了,别叫人来架你拖你,怪不体面的。”
权势大就是方便,他甚至都不需要拿出什么实据,下面也无一人会来问。
大理寺卿今日恰巧告假,看来也只好请刑部暂代相惩。
欺君之罪嘛,都懂的,怎样处置也不为过。
起事那人还不及再有动作,他身后已然让出了一条宽宽敞敞的路,直通门前。
深深浅浅的红衣中,一身青袍尤其扎眼,如清水上浮的油滴,谁也容不下。
林椿抱着卷轴目送,抓紧了毫无要还的意思,全当保管证物。
一声异议也没有。
事不关己,多数人倒在感慨今日场景似曾相识,怀念着崇礼元年不那么值得怀念的峥嵘。
真好啊,感觉人都年轻了。
——反正一会要被刑部那位变态的殷郎中拖回去慢慢审的又不是自己,就全当看热闹呗。
可不是他们不吱声啊,陛下都没说话,他们怎么好意思乱说呢!
“耽误了些时间,臣实在有愧,不知接下来到哪一部了?”
沈厌卿看也不看下面逐渐规整回来的队伍,只朝上一礼;
又问及接下来的流程,倒像是刚才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代安芰主持起来了。
皇帝只答声:
“无妨。”
听不出对刚才的闹剧是什么态度,至少不是责备。
听着、看着、赶紧规划一下,待会下朝了路上见着沈少傅该是个什么表情比较好……
安芰回过神来,接着向下宣。
……
群臣的担心纯属多余,人家沈帝师下了朝根本不和他们同路。
林椿留下了一会,将画卷交了上去,还想再叙两句旧。
却见帝师与圣人并立,表情全无亲厚之意,只朝他摆摆手。
“不要跟着我,对你没什么好处,出去和同僚们一起走吧。”
林椿嗫嚅了一下,回首看了一眼,见殿外的台阶上确然有几个人影磨磨叽叽走着,时不时回头等他。
他想说他早发现了帝师回来,一直未敢去拜会;又想说说这些年的事,报说一切正常;又想为自己治下不力请罪;
可是再看一看帝师疲惫又勉强打起精神应付的样子,他又说不出口。
帝师又道:
“去吧。”
林椿抿唇一拜,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