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淑仪在读高三,找了个学业紧张的借口没有回来。
村长这几年一个人守着家,老得很快,头发全白了,佝偻着身子忙上忙下,香火宝烛,纸钱裱纸,全部准备齐全。
他请了风水先生,叫来同村几个亲戚。
重章本来和村长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只是风水先生说他八字好,请他捧瓮,这样死者来世会光明。
说实话,重章有点质疑风水先生的水平,就他这个样子,能称得上“八字好”?
饭后,他们一行人上了山,唢呐鸣道,提醒生人避讳,山不陡,位置不远,很快就到了。
他们支起几个黑色帐篷,拿着铁锹长镐挖了起来。
开棺的时候,村长不敢看,点着香烛,一边念,一边洒纸,黄色裱纸满天乱飞。
风水先生敛骨,拿起一块就高喊骨头对应的名字,然后擦净放进瓮里。
重章在旁边捧瓮,心想人死后原来是这样的,骨头还在,血肉却被岁月蛀空,散发着一股臭味,奇妙的是头发还很完整,像是一具骷髅戴了顶假发。
重福田要是土葬的话,应该也是这样的。
车祸的画面一闪而过,在回忆袭来的瞬间,重章立即抬头,用目光寻找贺宇舟。
看见了,心安了,两个人相视一笑。
重章连着捧了三个瓮,蹲得久,站起来人都在晃,忍着没有说。
坟主有郑淑仪爸妈,村长是长辈,没有长辈喊魂的道理,所以一路上,都是重章代劳。
山都被征用,迁坟的人不少,烧东西的味道很浓,空气都变浑浊了。
这几年不许土葬,迁坟新址没有着落,三个瓮分别放在三个箩筐里,被挑着悠悠荡荡送回村长家,放置在沙发上。
亡者遗骸不落地,不然沾了人世的尘埃,来世有病有痛。
村长坐在茶几上,对着三个大箩筐叹气:“委屈你们了。”
“也就今晚将就下,明早车来了,拉去县城墓园,三位就有新家了。”风水先生捻了捻香,“是了,县城的墓地置办好了吗?听说好贵,一小块都顶得上县城一套房,唉,人生前死后都好难容身哦。”
“我看还是把这块地卖掉,去县城买墓地,再买套房,都还足够了,我看这次的开发搞得好大阵仗,周围好几家的地都谈下来了,你还拗着,到时吃亏的是你。”村长表亲从烟盒里抽出根烟,想了想,又塞了回去,语重心长说,“是,我是收了钱来做你的思想工作,可是嘛,你也要为自己想想,你每个月都还要去化疗,这钱哪里来?这地一卖,统统不是问题。”
村长苦笑:“我无所谓,我都这个岁数了,什么钱什么地什么房,我是真看开了,我也知道这个度假村是一定要搞的,说实话,不是我不想答应,是淑仪她不同意。”
他浑浊的眼睛向上看,重章也跟着抬头望,那些华美的吊灯落了灰,灯泡暗了几个,天花板四边漂亮的浮雕发黑,连墙体也透着斑点的霉。
这份精致显得很古老。
“我就说别让个小丫头读这么多书,书读多了人就固执,认死理,没有这栋楼,难道她就没有家了吗?不卖不卖,到时候人家使点手段,哪里由得她说不同意。”
“话不是这么说,还是要读书的。”村长目光回落,看着重章,“她们是小鸟,读书就是鸟的翅膀,会带着她们飞过这座高山。”
——飞过所有的阻挡,风雨不会让她们屈服,耕种的土地不会让她们低头,她们属于蓝天,属于自由。
村长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粗糙,发黄,茧重,他说:“我不希望这个地方,这一栋楼,这个家,包括我自己……我不希望有什么东西成为绑住淑仪的绳子。我不会卖地,签字的人一定是淑仪,她得心甘情愿同意,只有她签了,放下了,那才是真的强大。”
“搞不懂你,唉,反正有什么难处你就说。”那位表亲愁着脸,最后还是抽出烟点着,吧嗒吧嗒吐烟圈。
“哈哈,”村长一笑,指着重章说,“你和我有代沟咯,反正年轻人一定会懂我的。”
重章没认真听,他低头回复郑淑仪消息,再抬头都不知道村长讲到哪座山去了。
他假装懂,真诚地点点头。
贺宇舟在背后偷笑,戳了戳他的脊梁骨。
而此时郑淑仪又给他发消息,一个小猫捧腹的表情包,后面跟着一句话:“神经啊哈哈哈哈哈哈。”
发了一条不够,连着发了好多条“哈哈哈哈哈”。
迁坟这么重大的事,郑淑仪发了这么多哈,看起来像是重章闹了什么笑话。
他疑惑地往前翻,思考自己哪一句措辞不对。
下山时,郑淑仪问:“怎么样?”
回到村长家,重章回复她:“眼睛很大,颅骨很圆,尤其腿,特别长,瓮都挑了个最大的,就怕腿骨太长戳出来。”
没有什么不对的,重章回想那具骨骸,生前也许真如郑淑仪所说“非常非常帅”,他的评价很客观,完全站在一个gay的角度欣赏男的——虽然是死掉的男的。
郑淑仪终于“哈哈”完,发来句:“谁和你说他呀?我问,迁坟顺利吗?我爷爷还好吗?”
“都好。”重章回过去,“你真的不回来吗?你爷爷看起来特别想你。”
“……”乌鸦抓着六个小黑点在飞.JPG,郑淑仪又回,“我要去看书了,作业特别多,不和你讲了。”
村长笑一阵,咳嗽起来,回自己房里吃药,没多久出来客厅招呼大家下楼,一行人去了山庄吃饭,村长开了两桌感谢大家帮忙。
酒敬了一次又一次,村长喝得开怀,搭着贺宇舟的肩,看花了眼,说他是自己弟弟,揪了揪贺宇舟脸颊,问:“多年不见,你怎么在地底下变帅这么多?你是来接我的吗?”
贺宇舟一听,笑开了花,又和村长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