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绵长的疼痛褪去,划开的伤口渐渐干涸,温清梧戴了顶帽子才敢重新回到阁楼。
外婆又沉沉睡去。
可是枕边的布料被她抓弄得全都是褶皱。
“小梧,”夏观林敲了敲门。
“嗯。”
她应声。
夏观林把碘酒和棉签放到低矮的小桌上,神情关切,“尽快包扎一下吧。”
他沉吟了一会,“对不起,都怪舅舅。”
没有回应,只留给他一个清瘦又可怜的背影。
夏观林以为是她被吓到了,只好默默地站在她身后。
良久的沉默,久到他打算推门离开。
“我会帮舅舅偿还债务的。”
很轻的,死寂的声音。
她转过头,额头上的血迹隔着那层布料渗出来。
苍白又虚弱。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要开口解释。
“其实舅舅不必演这场戏的。”她忽然笑了,只是牵强又苦涩。
夏观林忽然有了一种被看透的恐慌,她分明还是一个孩子,可目光却那样直白又死寂。
像是早就看透了他的一切。
“临时在这里租了房子,把外婆颠簸到这里,买了一次性方便杂碎的木质桌椅,”她伸手,指着自己脸颊上的伤口,“还有你和舅妈脸上,虚假又对称的伤口。”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干燥又光滑。
骗到自己姐姐的遗产后得意忘形,他连伤口都忘了伪造。
“小梧...”他面上露出了愧疚的表情,“你也知道,被高利贷追着的感觉并不好受,你表妹今年还要参加高考,她已经选好了爱尔兰的学校,如果……”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沉下去。
温清梧抬头,那轮冷白的圆月当空,只有一束清辉落在她的眉间。
冰冷彻骨。
“把外婆接回市里的医院吧。”她伸手挡了一下月光。
夏观林嗫嚅了两句,没有说出话。
“你不是已经有了能束缚我的把柄吗,我不会逃走的。”
她轻笑,眸中没有一点温度。
其实早该明白的,血缘带来的囚笼,只有她死了才能逃脱。
——
茶几上的蛋糕被吃了大半,空气里还残留着柚子酒的甜腻。
窗外的霓虹灯光闪烁,商行樾看着面前那个很小的,还未拆封的薄巧蛋糕。
很可爱的猫猫头,亮亮的星星眼。
是他不久前学的糖画,按照温清梧原本的Q版简笔画一点点描下来。
和她很像。
他轻扯唇角,手机屏幕亮起,依旧没有她的消息。
就算她太忙忘记了他也不会生气的。
他告诉自己,应该要理解她。
这是他第一次在病房里过生日,商璟也罕见地到了场,和家人朋友一起,庆祝他的十八岁生日。
也庆祝他的劫后余生。
姐姐帮忙送走了朋友。
他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外面薄暮的光一点点散去,最后被冷白的月光取代。
有几只飞鸟盘旋在檐下,过了一会又散去。
他沉了沉目光,思念是漫上了江岸的潮水,他避之不及。
也不想逃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份喜欢也混杂了求而不得的占有欲。
直到手机振动了两下,他愣了下神,然后满怀欣喜地拿起,但却是装修师傅的电话。
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师傅笑着说总算完成了任务,他今晚就可以带人过去参观。
他很低地应了声。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他看着屏幕上的时间,二十三点四十六分。
他的生日就快要过去了。
手机振动了两下,屏幕上总算显示了一条信息。
他紧紧看着通知栏里的备注,确认了是温清梧,手心都无知觉地渗出冷汗,尝试了好几次才解开屏幕。
温清梧:哥,生日快乐呀。
很简单的一句话,甚至连表情包都没有。
但他还是觉得很开心。
他紧盯着屏幕上她发过来的那句话。
她可能已经忙到不分昼夜,但是在他生日的最后,她还是腾出时间给他发了消息。
嗯,怎么形容这种心情呢。
在盛大的愿望要落空的边缘,她还是发来了消息。
商行樾:嗯,谢谢。
他看着聊天框许久,一直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
好像措辞了许久,但最终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想起她舅舅家的情况,于是发去消息关心。
商行樾:外婆的身体怎么样了,如果缺少人手,我可以过去。
对面很快回了消息。
温清梧:别开玩笑了,哥还要高考。
商行樾:可是你不是还要高考吗,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沉寂了许久。
久到天边都渐渐变成灰暗的蓝。
她回了消息。
很长的一段话。
温清梧:不知道要怎么和哥开口。我可能不会回去了,舅舅这边联系了爱尔兰的国外学校,我想过去进修。很感谢这么多天你们对我的照顾,可是现在我已经找到了舅舅。劳烦了你们那么久,现在我也要回家了。出国之后可能会换掉电话号码,舅舅不希望我和国内有太多联系,所以,也祝你可以考上理想的大学。
大脑开始恍惚。
分明是熟悉的文字组合在一起,但他好像却看不懂了。
商行樾用力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小臂,才发现这并不是梦。
一种名为失去的恐惧在心底无限蔓延。
商行樾:不是说好了,会在我生日之前回来吗。
他打字的手指在瞬间变得冰凉。
商行樾:考上榆大不是你的梦想吗,为什么要放弃。
对面许久都没有回应。
商行樾找到她的电话,拨通了许久,嘟嘟声在耳边不断回荡。
没有人接听。
聊天框又弹出了一条消息,是她关于爱尔兰学校的申请。
直到第五个电话拨通,对面终于有了回应。
“哥,”
隔着听筒都能听出的疲惫。
“为什么没有回来?不是答应我了吗。”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可扣着沙发的手还是一点点收紧。
“哈,”
很轻的一声笑,像是在嘲讽。
“就是怕哥不放我走,我才会那么说啊。”
她轻描淡写地解释像是一把利刃。
“你和我撒谎吗?”
他不愿意相信,连声音微微颤抖。
“嗯。”她回应。
“那榆大呢?”
他不死心地追问。
“那是因为那时候对于寄宿在商家的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她好像在笑,声音轻颤着。
“别逗哥了,你那么喜欢荔峒,那么久的规划,不可能是在骗我。”
他紧握着手机,耳朵贴着听筒,害怕只是因为少听了某个字,误解了她的意思。
“哥那么聪明,还不明白那也只是我获得同情的手段吗?”她长舒一口气,“我对你们的好是真实的,可背后的目的是,我不想被赶走。”
她好像真的和初见时一样,符合他的臆断,变成一个愿意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寄宿生。
“别闹了,你在哪,哥现在就去找你。”
他放缓了声音,想要安抚她的情绪。
旷野的风很凉,侵袭着面颊,混杂着那些堆成小山的泥沙,砸进她的眼睛。
她低头,泪水滴落,浸湿了梧桐叶片上的脉络。
“哥,我见识过更广阔的世界了。”
“要多广阔,我也可以给你。”
他查找着之前手机里的资产证明,过了今天,他成年了,他可以给她一切想要的。
“可我不想再依赖你了。舅舅对我很好,他会弥补我缺失的那部分亲情。”她捂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
“那我们呢,我们算什么?”
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想要大声宣泄自己的质问,可开口却是难掩的哽咽。
“哥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恩人。”
耳边是无尽的轰鸣,头上的伤口像是撕裂般痛苦,她察觉到不能再继续聊下去。
“舅舅来接我了。明早的飞机,再见。”
她还没等到他的回应,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窗外,天光大亮。
可他的世界却一片漆黑。
她最后发来了一条信息。
路远殊途,她祝他得偿所愿。
稀薄的晨光照亮了窗前的一隅。
他踩在灰白的地毯上,目光死寂。
光从指缝穿过,他抬起手,看着那块被火灼烧的,丑陋的伤痕。
可他大概,一辈子都不能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