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在黑暗里肆意生长的恨意被微凉的草木包裹。
郑南毓恍然发现,她从来都不讨厌她。
山里起了雾,迷蒙地遮挡住视线。
身上的疼痛盖过了其他感官,郑南毓放松了警惕,紧紧地贴住她的背脊。
“温清梧,你怎么找到我的?”
困意席卷大脑,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高空坠落引起的连锁反应,所以不敢轻易入睡,哑着声音问温清梧。
“碰巧看到我哥从这条小路走出来。”温清梧淡淡地解释着。
这样荒诞的理由,大概她也不会相信。
郑南毓垂着眼,看着她露出那截细白的脖颈,山里蚊虫多,那里已经被咬红了一片。
“我现在头特别疼,是不是摔坏了脑袋?”剧烈的眩晕感缠绕着神经,郑南毓握着她衣领的手收得更紧。
温清梧的身体停顿了一下。
她握着她双腿的手默默收紧,加快了脚步。
“不确定,所以不要睡过去。”她捏了捏她的小臂,想要唤醒她的意识。
冰凉的温度隔着衣料传到皮肤,郑南毓的意识总算清醒了些许,垂着眼睛看她。
“那你和我说说话。”她的声音细软,低低地带了几分撒娇的味道。
肩上的重量不算太重,走在山路上却难免觉得压力。
但她还是温着声音和她说话。
“知道他是坏人,为什么还和他见面。”
微风吹动模糊的树影,遮挡住暖白的月光。
郑南毓的注意被她的话吸引过去。
“知道他是霸凌者,为什么还愿意做他的跟班呢?”
质问的话刚说出口,她才发觉这样没分寸。
温清梧没有说话。
郑南毓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说手上有我的私密照,威胁我出来见面。”她趴在温清梧的肩膀上闷闷地出声解释。
私密照,脑海里的裙底照片闪过一瞬。
温清梧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瑟缩,连带着指尖传递无法控制的酥麻。
她想伸手抚上心口,刚松了力气才发现还背着人。
“很冷吗,你怎么在发抖?”郑南毓察觉到她细微地抖动。
她伸手想要去探探她额头的温度。
横亘的荆棘刮过发顶的碎发,身前的女生弯下腰身,带她走出黑暗。
“所以我那会抢了他的手机,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跑掉了,边跑边修改了长亮模式,可惜刚点开相册,就从山坡上摔下来了。”她继续说着当时的情景。
“我还没来得及检查,到底有没有我的照片。”她有些心灰意冷。
“他骗你的,他没有你的照片。”
郑南毓诧异地眨了眨眼,“真的?”
“真的。下次他再威胁你的时候,也不要害怕。”
她的声音清透,在空荡无人的小路上带着回音,郑南毓才发现,她竟然莫名地会让她感到心安。
漆黑的树林走到尽头,她抬眼,小路尽头,有人高举着手机灯光照亮了视野。
她看到郑淮舟向她跑来。
他脸上的焦急无处消解,径直地走到温清梧面前,伸手想要拉过自己的妹妹。
“她胳膊受伤了,小心。”温清梧小声地出言提醒。
郑淮舟怔怔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袖口被划坏了,头发也变得凌乱不堪,有几片残败的树叶还残留在她的发顶。
她扶着郑南毓的身体放平在担架,似乎全然不记得原本他的恶语相加。
“你怎么就确定她不是霸凌的人,不过是现在会演戏了而已。”
“我为她担保,你的火气撒给我,别到她面前发疯。”
他想起参加展会那天,秋莱走丢了,商行樾留给他的那句话。
他很少见商行樾发火,“担保”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显得怪异。
他们算是发小,但是商行樾十二岁那年跟随他父母的考古队去了北方,一年后才回来。
他和从前并无太大差别,依旧寡言少语,只是没了小时候的骄傲凌人,在他和路言衡疯玩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看杂志。
至于杂志的内容,有关于考古,也有动物医学。
那时候路言衡曾开玩笑说他在古墓里见了太多人,所以如今喜欢看动物了。
他没深究过商行樾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那时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相信温清梧。
只是眼下,看着郑南毓紧握着温清梧的那只手,那些从前坚定的信念却一点点无声地瓦解。
“是她救了我,哥,别误会。”郑南毓伸手拉了下他的袖子,焦急地解释着。
他哥一直对温清梧印象不好,眼下一直这样盯着她不说话,她怕他误会。
“谢谢。”郑淮舟温声道了谢。
他颔首。
像道谢,也像道歉。
周围围了不少人,看到郑淮舟这个样子,都小声地议论起来。
只是温清梧不想听。
“山坡下面的情况我看不清,她腿上的伤口像是利器划伤,记得打破伤风。”
她交代了几句后就自觉让出了位置,郑淮舟护着担架上了车。
直到红□□光消失在视线里,温清梧舒了一口气。
她好累。
手机震动了两下。
她刚想去看,有人伸手戳了戳她的胳膊。
“你没事吧,脸色那么苍白,郑南毓怎么了?”宋洛伸手帮她摘去发顶凌乱的树叶。
温清梧摇了摇头.
“没事,山里温度太低了,我也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她笑着解释。
宋洛才发现她的衣袖上还沾着荆棘,盛着笑意的眼里蒙了一层雾,苍白的小脸上尽是倦意。
她离开的时候为她们做了饭,可是自己还饿着肚子。
宋洛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真有点心疼了,可惜汪年和许哲胃口太大,连带着菜汤都拌了饭。
她开口想说自己包里还有泡面,烧了水也能凑合当晚饭。
再抬眼时早就没了她的身影。
——
山里的路不太好走,商行樾伸手拨开那些丛生错节的枝条。
按照温清梧的描述大概就是这条小路。
她给自己发了短信,说郑南毓这次受伤的关键线索可能掉在了山坡下。
他的夜视能力不错,很快就找到了带着坡地滑落的位置。
顺着流沙的痕迹走下去不算难事。
只是山坡下崎岖难行,有几次他差点摔倒。
那她呢,还背着一个人,有没有受伤。
他拿着手电筒沿着温清梧画的路线图走近。
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他单手接了电话。
“南毓已经送到医院了,受伤情况不严重,但她说手机掉在那个山坡下面了,是指证那个人渣的重要证据,”他略略停顿了一瞬,似乎在等身边人的同意。
“你留意一下,相册里的照片。”他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这句话。
商行樾听得出来,他极力忍耐的愤怒,那或许是曾经郑南毓被欺凌的照片。
“嗯,放心。”他沉声应着。
山坡下比山上空旷,低矮的草木随风摇晃。
他抬眼看去,在那片草地的中央,有一个亮着光的东西。
许是刚才开着强光手电筒他没看清,如今在一片漆黑里却格外显眼。
他走近了。
低矮的草堆比想象中厚重,这或许是手机没有被摔坏的原因。
屏幕还亮着,他弯腰单手捡起。
黑夜里视线的聚焦很慢,当那张照片完完整整落在他眼里时,他只觉得头皮发麻。
那是一张从上方俯拍的照片。
女生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背心,脏污浑浊的水从她发顶浇下,顺着她纤瘦的胳膊流到水泥地面,被水淋湿的头发贴着面颊,看不清她的脸,但嘴角的血迹清晰可见。
他握着手机的指尖收紧。
他自有记忆起就在榆大的附属学校,打过几次架,但没经历过校园暴力。
那些只会出现在新闻里的照片现在切切实实出现在手机里。
只是看了一眼,他都心悸。
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理解郑淮舟的偏激。
只是这样一张看不清脸的照片成不了证据,他滑动着屏幕略略看去。
那些照片的拍照角度如出一辙,俯视的,上位者的姿态。
中间还掺杂了几张医院骨科的诊断报告,他扫了一眼患者姓名。
温清梧。
看来他作为哥哥对她还算上心。
他想起她每次蹲着摸秋莱起身后,总是会伸手摸向肋骨。
他没在意过。
只当是她的习惯动作。
照片太多了,看不清脸,但他心口的压抑感却纷至沓来。
像是看了一部血腥变态的电影,那些黏稠暗红的血迹像是一张网,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
漆黑的小路看不见光,温清梧刻意地放缓了脚步。
她忽然有些后悔让商行樾过来找证据。
本来以为温辰耀丢了手机没办法联系她,但她早该想到,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就一部手机。
如果现在遇到商行樾,那今晚郑南毓受伤的情况或许她真的百口莫辩。
后背突然袭来的推背感,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情况,头发被人狠狠地攥在手里。
“温清梧,你真是胆子大了,”温辰耀扯着她的头发迫使她起身。
酸涩感充盈了眼眶,她不想哭的。
只是生理性的疼痛无法避免。
“从前用我的手机删了她的私密照片,现在又背着我偷偷地救她出来,”他冷笑一声,拉着她的头发让她靠近。
他抬手,反着手打了她一巴掌。
那行清泪不受控制地从她脸颊滑落。
她冷白的小脸见了红痕,抬眼卑微又讨好地看着他。
他喜欢凌虐他人的感觉,尤其是破坏了他家庭的小三的女儿。
如果不是她母亲那个贱人,妈妈又怎么会被他人指着鼻子骂小三呢。
他分明比温清梧大半岁。
山雾弥漫,阴沉厚重的云影遮挡住星星。
空中凉月的光芒被笼罩在朦胧的雾里,可商行樾的感官却格外清晰。
风声盘旋着从耳边刮过,一片树叶坠落在手机屏幕。
遮挡住原本血腥的痕迹。
手机光亮透过黄得发白的叶子,那张照片浮现在脑海。
女生的胳膊被抽打得发紫,脏污的无袖T恤盖住身形,她跪坐在沙发旁,躬着背脊清理地面。
拍照人刻意遮着摄像头的一角,看不清人脸。
但她右肩上的伤痕那样清晰。
却熟悉。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荒谬的想法。
他打开自己的手机,翻找之前四个人的合照。
郑南毓的脖颈左侧,靠近锁骨的位置,有一颗黑色的小痣。
可是照片里的女生没有。
冰凉的掌心被手机凹陷的棱角硌得生疼,他的指尖蜷缩在不受控制的酸麻里,血液机械又停滞般循环。
那些照片都是一样的背景,一样的环境。
一直都是一个人。
潮湿的寒意席卷感官,迫近的冷风再次刮过面颊。
心脏叫嚣着似乎想要冲破胸膛,无法忽略的慌张。
迟来的愧疚席卷大脑,像是一把锋利冰凉的刀刺进胸膛,他疼得似乎身体都在发颤。
分明。
分明她才是受害者。
他却堂而皇之地一次次指责她。
一次次的刻意嘲讽,她都欣然接受。
她不顾安全地为秋莱捡项链,记得他的喜好去买他喜欢的蛋糕,在他缺席的两天给他记笔记。
他从前觉得她是为了讨好而伪装的善意。
现在想法被印证,可这真相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她以为自己逃离了一个魔窟,于是尽心尽力地对他好。
他却欣然接受认为这是她喜欢讨好的本性,对她的苦痛不闻不问。
商行樾,你总是居高自诩,说人性最冷漠。
可如今,最冷漠的其实是你。
呼啸的风从耳边刮蹭而过,带来细微的痛感,可他却不在意。
漆黑的夜路看不到尽头。
可他要去见温清梧。
就现在。
等一刻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