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刺的是,在那种地方,缺什么,都不缺肢体接触,拥抱更是不算稀罕的东西。
怀乖在那里虽然年纪小,可总有客人时不时趁机揩油,他们经常冷不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从背后抱他一下,或者掐一下他的脸,然后很快笑着松开,再扔给他一块糖吃。
那时,他心里隐隐觉得恶心和恐惧。于是,为了缓解这种情绪,他通常会选择--慢慢、慢慢吃完那颗糖。
直到甜味彻底压下想吐的感觉。
怀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时隔多年,隔着两世生死,此时此刻会突然想起这些尘封已久的事。回忆期间,他的双手一直用力在水中挣扎,想抓住什么,来停止这没有尽头的坠落。
忽然他嗅到一缕重台莲香味,紧接着手臂传来熟悉的缠绕触感。
是方才那根花茎。
只见水中无数支莲花散作万千花瓣,在水中盘旋飞舞,汇聚到怀乖周围,与他身外包裹的水流碰撞,又从中飞切而入。酒妖不敌,渐渐被花瓣击退。
怀乖终于得以喘息,周遭水流已悉数被花瓣取代,花瓣自下而上托举着他,渐渐向上朝水面飞去。
比起水流,被莲瓣簇拥的感觉,多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幽香和柔软。这让怀乖想起,前世他和陆离的第一次拥抱,似乎也是这种感觉。
而且,是陆离主动的。他那时刚到神殿不久,有一天晚上从噩梦中惊醒坐起,浑身冷汗,战栗不止。
年幼的他并不知道该如何纾解这种情绪,便像从前一样,双臂交叉,紧紧环抱着自己,把头埋在里面。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抵抗什么。
“别怕,是梦而已。”
与温柔声线一同袭来的,是陆离宽阔的胸膛,有力的双臂。在这之前,怀乖并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纯粹而温暖,不含情欲挑逗的拥抱。
他的脸贴在陆离胸前,呼吸之间,隐隐闻到从衣襟里面透出的莲花香味。莲香安神,几乎让他忘了,眼前之人,就是方才噩梦的主角。
陆离在梦里声色俱厉,要将自己赶出神殿。他自是不肯走,陆离便杀了他。
“况且得陇望蜀乃人之常性,得到了拥抱,难免又想要其它。”
怀乖没由来想起方才慈幼堂中所听见的话,当时不懂,如今才明白其中滋味。
他一直以为,自己前世在神殿的时候,对陆离的期待是步步退让的。没有全然的信任,有庸俗的情爱也行。没有情爱,有关心也行。没有关心,能一直待在这里也行。
可此时他才恍然醒悟,是他一直在得寸进尺。有了拥抱,又想要关爱。有了关爱,又想要绝对的信任,以及浓烈真挚的情爱……
花瓣还在水中螺旋上升,随着怀乖的头顶光线越来越亮,他心底深藏多年的阴郁之地,刹那间好像也被照亮了。
这么多年,他恨来恨去,与其说是恨陆离对自己不好,不如说是恨陆离对自己还不够好,不够最好,甚至是,不够唯一好。
前世得陇望蜀,贪心不足。
今生,还是见好就收吧。
仿佛为了庆贺他明智的决定,下一秒充足的空气骤然涌入口鼻,他大口呼吸,睁眼却发现自己还坐在莲台上,手心里的莲花还在沉睡。
原来,刚才是一场梦吗?他连忙运转周身灵力,发现魔气已经全无踪影。看来幻丹已经完全融入他的身体了。
他终于,成功了。
这时周围的一切开始破裂、瓦解,缝隙处射出无数亮光。
应该是他的酒劲散了。
一阵刺眼的光芒过后,怀乖放下遮挡双目的左手,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眼前是开阔的天,周围是流动的风。他已经出了那酒壶,回到了云屏温泉中一开始醉倒的位置。
“醒了?你的酒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陆离从不远处凉亭里施施然走过来,调侃的语气中还带着微微的醉意。
怀乖还有些头晕,闻言上半身撑着坐起来,看见陆离逆着光,微微俯身,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怀乖看着那双手,不知想到什么,愣了一下。
陆离见状,笑道,“怎么?要我抱你起来?”
“不,不用,我还想再躺会儿缓缓神,殿下还是带陆珠去神池醒酒吧。”怀乖伸开右手,掌心出现一朵小巧莲花。那莲花似乎是感应到陆离的存在,花苞懒得动,花茎就变长,飞缠到陆离手腕,再借着花茎收缩的力,没头没脑地撞到陆离手心。
陆离看着手心的莲花蔫得简直没个样子,知她故意佯醉装死,便收回手,“好吧。”
“看来你是气消了,怎么肯跟我走?”出了温泉,走了好远一段路,陆离才开口问道。
“不然呢?总不能让堂堂玉尘神君接连颜面扫地吧?”陆珠懒怠恢复人形,从陆离手里溜出来,飞到了他的头上,落在发冠处,像是簪了一朵花。
陆离闻言忍不住笑出声,“不过是没有提前和你商量,便在你身上附了一会儿,你也太小气了。说好的兄妹同心呢?”
一朵莲花在陆离的头顶随风摇曳,“哼,我才不是气这个。”
“那你气什么?”陆离道。
“你帮了小哥哥,为什么要瞒着他?”陆珠道。
陆离脚步微顿,“因为我们兄妹一体啊,我帮和你帮,都是一样的。”
小莲花好半天没出声,静静贴着陆离的玉冠。
二人又“一上一下”走了一会儿。
忽然起了一阵大风。
“小哥哥,他,是不是就要离开我们了?”
陆珠梦中的呢喃,被呼啸的风声裹挟着,从陆离身前当胸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