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戎拓躲闪不及,杯中酒洒落一地,琥珀浓浆和血水当即混杂在一起,还冒着热气。他低下头一看,肚子已经被捅了一刀,李昇力气很大,横着一划,肠穿肚烂,半边柘黄衣袍被浇透,发狠的双眼锁定了他。
“你……”
“杀你,我一人就够了。”李昇往前推着贺兰戎拓,贺兰戎拓只能倒着走,到蟠龙柱那里,二人终于停下,周围人并没人上前,贺兰戎拓将目光投向贺兰庆云,喉咙因为血气上涌,只能嗬嗬叫,一点连成句子的话都没有。
贺兰戎拓也想抽刀,见状,贺兰庆云拔刀出鞘,在聂松惊恐的眼神里,把刀挥向了父亲的肩膀!
下一刻,一只手臂落了下来,拳头还是半握着的状态。
达奚铎只是看戏,没想到贺兰庆云办事这么干净利落?也对,在此人看来,亲爹要是死了更好。在洛阳这座囚笼里,所有人都饮鸩止渴——李昇不管杀了贺兰戎拓之后的结果,贺兰庆云也是,哪怕明知贺兰戎拓要是死了,父亲的旧部下就会分崩离析,走不了多远的。
可每个人都会这么做,因为在绝境背后存了一隙可能,正如同荆棘丛中可能会有饱腹的浆果。在大周博弈的这些人,无一不是为了那些“可能”在拼尽全力。
杀鸡取卵,我要的就是卵,我管鸡如何?
极度的痛楚下,贺兰戎拓鲜血遍地,不久便咽了气。
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贺兰庆云不情愿地单膝跪地,他很畅快,现在他接过了父亲的刀,没有人会管他喜爱谁,也没有人会抢走他的东西,也许后世史书会为他弑父找很多很多理由,比如生下来的道士预言,比如父亲曾表露此子不可久留的态度。
其实都没有,他想了,做了,就这么简单。
他现在满心想着的都是后宅院的女子,没人能掣他的肘了。
皇帝半身浴血,并没有因权臣之死而松一口气——因为李昇知道,饕餮的胃口,更大了。
而后的处理,可看出贺兰庆云比他父亲要更狠心。他把贺兰戎拓下葬后,将过错都推给了皇帝。如此一来,云骧军群情激愤。兵士接近不了皇帝,有时候主帅说什么就信什么,七嘴八舌的,有的让贺兰庆云及时离开洛阳,有的让贺兰庆云直接称帝。
不过贺兰庆云到底还是想体面一点。
他把皇帝拘在金墉城,重兵围困,不给吃穿。金墉城地偏,百尺楼上冷风阵阵,他想通过这种虐待,让李昇低头服软,退位。
达奚铎又收拾收拾准备联系铁关河了。
重兵把金墉城围得水泄不通,尤其是在寒冬腊月又背阴的屋舍里,别说住了,待一刻都是酷刑。
如此三次,李昇都不答应退位,贺兰庆云从温柔乡里短暂抽身,亲自过来。
他推门而入,被面前的冷气突袭,搓手哈气。李昇盘膝而坐,脊背直挺挺的,脸色苍白,眼神却坚定无比。
贺兰庆云一身狐裘,在这样的天气竟然也不顶事,他不想跟李昇废话,却在看到李昇的那一刻,呆滞了会儿。
跟他比起来,李昇很斯文,又很庄严,毕竟当过几年皇帝,又敢在宴席上直接杀人,贺兰庆云本能局促起来,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李昇给了他一个大惊喜,而他所作所为,像是在李昇意料之中。
被预测、被看穿,贺兰庆云明明是时时刻刻挥落屠刀、决定生死的大权在握之人,却在面对真龙天子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
他坐到李昇对面,矮凳冰凉的触感传来,一切都冷得让人发颤,“听说陛下不认可退位诏书?你要是退位,还有生路,我能饶你一命。所以……玉玺呢?”
“你想要啊?”李昇丝毫不惧,面前的威胁在他看来简直无足轻重,这声质问还带了些挑衅。
贺兰戎拓怔了怔,轻蔑一笑,“你现在还有转圜余地?诏书只要我一声令下,全天下人都会知道,但是你把玉玺藏了起来,难免会有人借机生事。陛下,我也不想让你难过,寒冬腊月的,该过年了,咱们都过个好年,谁也别为难谁。”
“我已经在地狱了,你要不也下来啊。”李昇诡笑,“我真是看走了眼,竟然没看出来你们父子包藏祸心,致使社稷沦亡。他们劝我入蜀,可我并不想去。”
“你在说什么?”贺兰庆云听不明白,“玉玺呢?”
“你猜我为什么留下来。”李昇不徐不疾。
“为什么?”
“你以为我怕死?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死了,十三岁的时候。我不是没见过这种场景,我娘就死在兵乱里,我什么也做不了。那个时候,我能怪先皇考,因为都是他识人不明,可现在呢,我能怪谁?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怪我自己了啊。”
贺兰庆云无心听废话,有些焦躁不安。这种话不会让他有感触,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沐猴而冠,没有人家李昇的气度,更没有李昇那种绝地反击的魄力,左右看下来,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在与群雄的较量中胜出。
无怪乎贺兰戎拓要回草原。
“至于你……你也配?你这种下贱东西,也想要玉玺?哈哈哈,贺兰庆云,玉玺已经送出去了,至于我给了谁,你自己猜去吧!”李昇说罢,倏忽间起身,从百尺楼上一跃而下。
瑟瑟寒风里,他加速下坠,身体因为无法着力,短暂地心悸了下,不过随着地面越来越近,这种感觉很快消失了。他侧躺在地,骨头穿过柔软的躯体,扎穿心肺,血水顺着关窍,汩汩流出,不一会儿就聚集成血泊。他转而仰躺在地,触目所见是四四方方的城墙,一只鹰振翼而飞,穿过苍穹,留下响彻云霄的鹰唳。
我等不到你了。
李昇伸出手去,在心里默念着,去吧,往北,去晋阳,帮我看他一眼。
临死之际,所有印象深刻的事情系数涌上脑海,李昇用他所剩无几的时间回想了这一生。他不喜欢父亲李暐,在他抱着母亲尸骸哭泣的时候,他对李暐的看法就已经注定了——那种自私自利、权欲熏心又抛弃河山始乱终弃的人最可恶。
所以尽管他们说你可以去成都,可李昇就是不想去。
他是笼子里的人,不可能自由的,他自由的岁月在十五岁之前已经过完了,有温兰殊的那几年,已经是上天恩赐,他知足了。
他不是好人,温兰殊不会喜欢他,他只能用君臣之名把温兰殊捆在身边。情爱素由心生,李昇的心里能涌动出“爱”,也是这辈子没想过的。
那是世间最奢侈的东西,偏不该在无情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