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夹生!快回来吃晚饭啊!”
我刚回老家的时候,是村子里人口最多的时期,大约有 160 多人。
听老人们说,几百年来,这个村子总是这么大,三十几户人家,一百多人,因为村里的田地只能养活这么多人。
读书读得好的人,考上县里的中学,然后考上武汉的大学,就永远离开了村,不回来了。留下来的基本上是文盲半文盲。
还有些人到外地学手艺,做生意,做得好的,也大多不回来了。
我们村的地理环境非常好,村里人都说我们村风水好。
村子的东面北面西面都是山,山上长满了松树,郁郁葱葱,四季常青。
南面是两个很大的水塘,一个叫大塘,一个叫门前塘。
水塘下面是一道冲,越向南越宽。东西两边是塝田,冲里面是冲田,都是良田,土壤肥沃,水源充足。
北边山腰上还有一个大水塘,叫上塘,上塘下面也是良田,所有的良田都能得到很好的灌溉。
我们村里的生产生活方式和一千年前差不了多少。
耕田的犁耙锄锹,和一千年前的一模一样;提水灌田的水车,也和一千年前一样;研米的研子,舂米的碓臼,磨面的磨子,同样保持着古老的模样。
没有脱粒机、抽水机、轧米机之类的机械。
没有电,我们村是 80 年代初才通电的。
我们这一带唯一有点现代气息的东西就是那几根搭电话线的木头柱子,但离我们村还有几里路。
打谷打麦子全靠人工,舂米磨面也全靠人工。
每天晚上,村前大枫树下的研子和碓臼都忙个不停。
我们村引以为傲的就是门前的四棵千年古枫。
母亲说本来是六棵,不知为何被锯掉了两棵,实在令人惋惜。
剩下的这四棵,从村北到村南,高高地挺立着,仿佛是村子的守护神。
每棵枫树上都有上百个鸟窝,乌鸦窝、喜鹊窝、麻雀窝,密密麻麻,满树都是。
常有人上到枫树上掏鸟蛋,一掏一篮子,上百个。
我们每天早上上学都是鸟叫声叫醒的,那清脆悦耳的鸟鸣,仿佛是大自然演奏的起床曲。
四棵树都好高好高,离村二十里都能看得见,远远望去,它们就像四个巨人,守护着这片土地。
非常可惜又可恨,在□□期间,这四棵大枫树都被锯掉拿去做了大队加工厂。
如果它们还在,凭借其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价值,一定会受到国家的重点保护。
我见过神龙架神龙坛景区里那棵被称作 “枫王” 的枫树,与我们村里的这四棵枫树相比,那可小多了。
有族谱为证,我们村古时候曾出了一位探花郎,巷子口还有旗杆石,大塘边还有 “探花花园” 遗址。
这村子的建筑设计不知道是不是出自这位探花郎之手,如今已不得而知,但那古老的建筑风格,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辉煌。
不知道父亲和瘫子爹是如何交谈的。
父亲把我和母亲留在了老家,自己独自前往麻城去了。
过了几天,父亲回来了。
他把全家六个人户籍都迁回老家来了,还为为我开回了转学证。
父亲对母亲说:“伯妈都坚决不回来,要带着小儿子之瑜就在麻城过。没办法,就这样吧!”
母亲听后,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充满忧虑。
可是不久,乡镇府的人来告知父亲,麻城打电话来,要他赶紧回去一趟。
原来是父亲下放的事惊动了麻城县的县长,就是那位曾和父亲一起坐在主席台上的县长。
据说县长得知此事后,大发雷霆,在大会上怒声斥责:
“胡乱搞!怎么把古正清下放了,赶快收回来!”
是啊,县人大代表,镇新华书店经理,还是地区模范标杆书店的经理,且又不在下放人员的范围内,怎么就下放了呢?
这县长发火发得确实在理。
父亲又急急忙忙地赶回麻城。
这一次从麻城回来,结果令人意外,他没把全家的户口迁回麻城,而只把爷爷奶奶的户口迁回了麻城。
为什么呢?
就因为那位吴姓同乡的一句话。
这句话如果是对别的人说,可能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对我父亲说,那就太有杀伤力了!
父亲回到中馆驿后,径直去找那位同乡,质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让你执意要把我下放?”
那位姓吴的同乡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脸上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阴阳怪气地说:“你是不在下放的范围内,但是历史上有污点的人也是可以下放的。”
父亲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他的双眼圆睁,愤怒地吼道:“我有污点吗!你别血口喷人!”
“你怎么没有污点呢?你当百货商店经理时,是不是有贪污行为?” 同乡不紧不慢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挑衅。
“那个问题不是早就查清楚了吗?” 父亲强忍着怒火,一字一顿地说。
“听说是查过的,但这也说明你曾经有过问题呀。”他显然是在强词夺理。
父亲被这话彻底激怒,提高了音量,几乎是吼出来:“查清楚了还是问题吗?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同乡却依旧不依不饶,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慢悠悠地说:“谁知道是怎么查的?不管怎么说,你是曾经有过问题的。”
他心里清楚,只要能把父亲一家下放,自己的老婆和亲属就能保住不下放,所以才这般昧着良心说话。
原来,当时下放工作还在进行中,没有最后定案。
因为下放我们家六个人,那个同乡的老婆和亲属就保住了六个人不下放。
要是我家迁回来,他那六个人就有被下放的危险。
他太了解父亲的个性了,知道父亲特别爱面子,受不了一点点委屈,所以才故意拿这件事刺激父亲,而父亲果然中了他的圈套。
说起那件所谓的“贪污”之事,实在是荒谬至极。
那年,麻城县修建浮桥河水电站,父亲在工地上负责物资供应,当时他是供销社百货商店的负责人。
商店盘点时,账面上突然少了361元钱。
一时间,谣言四起,有人恶意诬陷父亲贪污了这笔钱,父亲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后来经过仔细调查,真相大白。
原来是供销社仓库里同期多出了361元钱,原因是有一批袜子没入账。一场误会,却险些毁了父亲的声誉。
母亲曾无数次提及此事,满脸无奈又自豪地说,父亲在商店里时,床旁边摆满了金果糖果之类的零食,他虽然特别爱吃甜食,可是从来不吃。
有一次,母亲到父亲的商店里玩,顺手拿了几个金果吃,结果被父亲狠狠地训了一通。
从这件小事就能看出父亲的为人,他廉洁奉公,绝不占公家一丝一毫的便宜,怎么可能贪污呢?。
和那位同乡吵过之后,父亲回到家中,依旧气愤难消。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士可杀不可辱”“不为五斗米折腰”“不与小人为伍”。
他下定决心,坚决不迁回麻城,坚决回老家。
最终,因奶奶死也不愿回老家那伤心之地,父亲只好把爷爷和奶奶的户口迁回了麻城。
奶奶心疼年幼的弟弟子瑜,想把弟弟的户口也迁回麻城,可父亲坚决不同意。
奶奶执拗地坚持要留下弟弟,不准父亲把弟弟带回老家。
于是,爷爷、奶奶和弟弟就留在了中馆驿,住在镇东门外的“新农村”。
“新农村”里有十几排平房,这些房子都是用街上拆下来的建筑材料修成的。镇上的居民大都搬进了这个新农村,
镇供销社安排爷爷在东门街上经营一个小小的杂货店,每月工资18元。
奶奶则在门前辟出了一大块菜地,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她每天都在菜园里辛勤劳作。
此后,父亲差不多每月都要翻山越岭,步行近百里路,穿过红安新州两县,来中馆驿给粮油关系在老家的儿子送米。
每年暑假和寒假里,我都要跟着父亲踏上这漫长的旅程。
从古家田到中馆驿这条路,十几年来,我们记不清走了多少次。
我亲爱的父亲啊!太把同乡吴良当回事了!
太把同乡吴良的话当话了!
就因为这吴良的一句话,他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招致了几十年的苦难,也改写了全家的命运。
就这样,我糊里糊涂地回到了故乡。
从此,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人,都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了我生命中最难忘的记忆 。
故乡的风,故乡的雨,都在诉说着我的人生之路中那充满曲折坎坷、浸透酸甜苦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