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杀死晏长书,山海倾倒,世界崩塌,你便会进入下一个世界。来来回回,他也被你杀了数十次不止了。据我所知,他为了维护一个又一个世界,耗费了巨大的心力,——他向你输送了如此多的愿力,以至于自己恢复原身,无力再支撑起卍象图,现在嘛……是烂蛇一条。”
小花说:“他在干涉你的命运。这是不被天帝允许的。他变成这样,是因果报应。他自己也清楚得很吧。”
花中的影像逐渐飘散,化为另一幅影像。影像中,月夜下,苍宁正玩弄着小蛇,把他拎在半空。
苍宁拧眉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脑中的声音是假的。”
“你分不清真假了么?你看看,我是不是假的?你又是不是假的?”
苍宁哼了一声:“我劝你快说人话,我没耐心。”
小花咯咯笑着:“好吧,我就直说了,苍宁。毕竟我们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小花侧身走开,高悬的吊绳上,有一具摇摇晃晃的病体,被削去了漂亮的羽毛,无法再飞起来,身上满是镣铐和血痕,在不停地往下滴着血,一柄长而略带弧度的刀自她胸前横过,差一点点就穿透心脏,不通畅处,原来是一枚金色的卍字挡在其中。
苍宁双眸大睁,往后一退。在花瓣的光芒下,苍宁看清了自己脚下不是清透的水,而是一滴一滴,一滴一滴的血汇聚成的浅浅血流。
吊绳上的人垂眼看着苍宁,几近死亡。苍宁呼吸停滞,浑身颤抖,脑中似有纷繁记忆灌入,一时整理不能。
“千年前,神魔大战中,天帝弑旧鬼王后,亲立新鬼王。二百年前,鬼王失控,痴癫发狂,欲反天帝。天帝布下天罗地网,投鬼王入神器镇神塔之中。此塔曾以花神献祭,一脉一格囚神灵,司命星君烧去神灵命书,是以令所囚者轮回无望,自生自灭,谓之天帝的天道。
“鬼王身中鬼气早已失衡,在神界乱箭之下,精神错乱之时,心灰意冷,只想毁去自身以求得解脱,好过落入万年牢笼。晏长书持法器卍象图,在鬼王落入镇神塔时张开卍字,让其先行落入卍象图中,用强大的愿力支撑起我们经历的万千世界。
“晏长书受教大行愿力,解行并进,有行德之善,助轮回之法。为使鬼王从长久的困顿中逃离,他向鬼王注入了足够的愿力,望其认清内心,挣脱樊笼,再世而来。你所见的,正是晏长书从镇神塔中拦下的,鬼王的肉身。
“苍宁,你说,那个在你脑中的声音,到底是谁的呢?”
苍宁摇摇头,唇色发白:“……”
“是鬼王。曾在一念之间想要寻求解脱,一了百了的鬼王。想要毁去自我的鬼王。可她还来不及成功,晏长书便引她去了幻术中。于是,她拥有足够的时间,思考、生活,一个完全由自己掌控的空间,可以用来改变和实现自己的想法。
“唯一的缺点,是容易深陷幻术,无法自拔。一次又一次,晏长书开始担心了。他不得不提醒你,世界是虚假的,你脑中的思考和体验,应当回归现实世界。”小花继续道:“你知道的,苍宁。一个飘荡在幻术之间的魂灵,该用什么方法挣脱这个世界,消解这场幻术?”
“哈……”苍宁忍不住笑了一声,喃喃自问,“原来是这样。”
“所以,以你的聪明,应当能够明白了吧。”
苍宁闭上眼。
——“苍宁,这个世界是虚假的。”
——“苍宁,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崩塌。仅凭我现在的力量,我护不住你。”
——“任何合理的,不合理的部分,只要你一个意识,就会帮你填充故事的细枝末节。”
——“这是你的世界,苍宁,一切都以你的意志转移。”
所有昏暗的噩梦和零散的记忆,都如同走马灯在苍宁脑中呼啸而过。
这些话不是空花阳焰,梦幻浮沤,而是真实的过往,被刻意遗忘的过往。
当苍宁为李漱搭建幻梦时,她很清楚,幻梦会构建一个自己渴望的,现实触不可及的未来,只要深陷下去,就永远堕落。
遗忘不是不存在。掩藏也不是不存在。这是恶劣的,无可奈何的,卑微的,自保的,可怜的障眼法。
搭建的幻梦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瞬间崩塌。而被隐藏的一切会持续不断地涌上来,像是清水下的污泥,永远存在。
被外力破坏的幻术,是无用而徒劳的。唯有自己的挣脱,才会如一把锻造的新刀,削铁如泥,坚不可摧。
苍宁低低地笑起来。她大约觉得有趣,又觉得可笑,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是她自己想杀的人,是她自己讨厌的人。不被自己喜欢的存在。如此一想,实在可悲。
但晏长书偏生为了她,耗费了如此多的心力。还有小花……
小花背着手,站在她面前,两靥津甜。
苍宁无奈道:“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小花。”
“我啊,我早就说过啦,我是一个不重要的角色,一抹不重要的孤魂,一个用献身为旗号的棋子罢了。”
她手中的花朵铺散开来,沿着细细的血河,好让她将行之路步步生花。
“一点老习惯,我比较爱漂亮嘛,希望可以帮到你。”小花道,“哦,不过——苍宁,我想提醒你,卍象图可能不止有晏长书一人在支撑。阿霁会偷偷写命册的,我偷看过一次,后来那些东西就被藏进花朵里一起消失了。小童们会告诉你,‘神鬼无命册’,是阿霁的障眼法而已……作为司命星君,他本来要破开卍象图,令你坠入镇神塔,结果自己也陷进去了。”
阿霁……
苍宁抬头,了然道:“你是那个献祭镇神塔的花神。”
“……什么花神啊,不再是了。我从镇神塔被卷入卍象图中,是卍象图让我有了显出实体的力量。我那么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弄清楚自己从哪里而来,其实,我只是一点魄体碎片,微不足道。外面那个可怕的光秃秃的丑根茎植物,我才不承认那是我啊。”
小花眯着眼睛笑。
苍宁:“这里不够好。”
“要出去……我还有机会吗?我不知道。但是你还有机会的。”小花说,“无论如何,我不希望再有无辜的神明落入这里。”
“再见,苍宁。”
她的身体逐渐从漆黑的空间中散去,慢慢地,轻柔地,落英飘摇。
“希望你还能找回你自己。”
最后一抹花瓣坠落在地上。
血河却不再可怖,黑暗,而是冥冥之中泛着金色的光芒。
苍宁站在那具奄奄一息的缢颈者身前,没有显露出过多的悲伤,只是在沉思,一直在沉思着。
她拔出她身上的乱箭,自己的身体传来同样的灼灼痛意。
她握住了胸膛上的横刀。
望向缢颈者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这便是鬼王。
真正的鬼王。
苍宁想起碎片中的面庞,噩梦中的无羽之鸟。
她过去的模样。
原来她也会露出这样痛苦、迷茫、灰心丧气的脸么?
苍宁哼了一声,在卍字金光大闪之中,竭力拔出了那柄认主的神刀。
这具肉身并未醒来。里面还缺少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苍宁微微一笑。
也罢。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不过是她与这世界,见招拆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