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夜晚,鞭炮齐鸣,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有什么从耳边飞了过去,耳朵的位置烫疼难耐,陆行舟伸手一模,耳朵就掉到了地上。
他弯下腰,想要捡起失落的耳朵,一眨眼,那耳朵如同被什么东西拉扯开来,从四面八方变大、变薄、变成了一张不熟悉的脸——“贼鼠四狗”中老二的脸。
吊梢眉,三角眼,鼻孔肥圆,嘴张得很大,血窟窿似的,将陆行舟“吸”了进去。
黑,无边无际的黑。
陆行舟摸索着往前走,脚底仿佛沾上了黏液,踩下去的感觉,像是踩中了一条正在扭动身躯的巨蛇,恶心极了。陆行舟没走几步,脚底一滑,就摔倒在地。
他听见老二阴恻恻的声音:“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陆行舟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跟这粘稠的地面融为一体,不,应该说他的腿已经被这地面吞噬了,他找不到他的腿了。
他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见老二盘腿坐在地上,手上拿着他的腿,从小腿开始吃起,吃得满脸都是血,面容扭曲,神色狰狞。他不吐骨头,硬生生地将骨头也咬碎了,连骨带肉咽进肚子里。
陆行舟说:“把腿还给我。”他想要爬过去,可是,他动不了。
老二吐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还给你!还给你!你也把我的命还给我!”
陆行舟说:“你要杀人!我不杀了你,就会有好人死在你的手下。”
老二呸了一声:“你杀了我,我让你这辈子昼夜难安,我要饮你的血,吞你的肉,日日诅咒你的亲人不得好死,你会失去亲人,失去爱人,失去一切。”
“不准伤害我的亲人。”陆行舟挣扎了一会,突然能动了,他把手当成脚,爬到老二的身边,死盯着他,“不准伤害我的家人。不然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一万次。”
老二将牙齿一颗颗扒下来,当暗器那样朝陆行舟投掷而去,那牙齿在空中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只是重量依旧很轻,没有任何的杀伤力,很快,陆行舟被那熏臭发黄的牙齿活埋了。
他看不见老二了。
不行,老二说要伤害他的家人,他要警告老二,他要让老二放弃那个念头。陆行舟好不容易从牙齿山臭气海中滚出来后,没看见老二的身影,反而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又变了。
他的脚和耳朵都回来了,他站在满是鞭炮碎屑的地上,只是这些碎屑红得发紫,像是颜色怪异的血。陆行舟喉头发紧,不敢再看。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全是一样的景色,他怯于向下看,只好抬头,过了一会,他欣喜地发现天上有了变化,月亮出来了。
月亮还是圆满的,陆行舟沐浴着清辉,涤荡心境,是月亮赎了他的罪吗?他闭上眼睛,听不见任何声音,也闻不到任何气味。他睁开眼睛,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是多了五官。
吊梢眉,三角眼,鼻孔肥圆。老二的五官。
他疯了吗?这是幻觉吗?怎么会如此逼真?
陆行舟想逃离这片地方。可天大地大,老二无处不在。他可以是风,可以是雨,可以是花,可以是月,甚至可以是陆行舟。陆行舟杀了老二,老二就附在了陆行舟的身上,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鼻子,他的手,他的脚,他的一切,都可以为老二所用。
他是陆行舟吗?他是杀人凶手。他是谁?他躺在手术台上,看见医生的手里拿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心脏。陆行舟想说“放过我”,他张开嘴,喊不出声音。
老二挂在天花板的吊扇上,吊扇慢悠悠地转着,老二的腿一荡一荡的。陆行舟看见老二胸前的青锋剑,青锋剑剑身微颤,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声,好像在替陆行舟说话。
医生摘下口罩,他看见了自己的脸。陆行舟把枪插进了陆行舟的胸膛。
陆行舟惊醒过来,汗湿了全身,若无衣衫,人像是一条滑溜的鱼。他起身下床,走到桌边喝完了一壶冷水,这才感觉好了些。他坐在凳上,瞧见半开着的窗户外,是一轮光线微弱的月亮,弦月如死神的镰刀般锋利,陆行舟想象着,这轮月亮,或许已经收割了无数的亡魂。
他忘不掉老二的脸,梦里也忘不掉。明明,他那时跟老三、老四交手的时间要长很多,可是他已经不记得老三老四长什么样子了。老二的脸却刻进了他的心里,那样清晰。
他厌恶夺走他人的性命,哪怕他确信自己杀的是个坏人。他知道原因,因为他是遵纪守法的现代人,他没法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江湖人,他对杀人的罪恶感很重,是《三尺青锋》这个世界的人没法想象的。
他还能拔出青锋剑吗?陆行舟甚至有了这样的怀疑。
他不得不拔出青锋剑。他得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他得做任务,他得回家。
既然不得不做,他就得想办法跨过心里这个槛,不是为了让以后杀坏人的时候毫无负担,是为了不让这种负担成为阻碍他回家的困难。这事说来不简单,做起来更不容易。
陆行舟不想再做这样的噩梦,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忆梦中的细节,可是徒劳无功。他越是回避,脑中的景象就越是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