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不去接这话,只是笑道:“咱们既来了,不如顺路去瞧瞧林姑娘呢?”
凤姐点头道:“很是,倒忘了她。”
两人一折身便向黛玉房中去。
黛玉倒没在房里,却是正在门前廊子下头读书。
廊子两旁张挂了竹帘,夏日遮阳、冬日挡风,在地下还能投下细细的、惹人遐思的光影。
凤姐走过去,笑道:“每次见你,十次倒有九次是在读这些劳什骨子,若是什么时候你中了女状元,我也不觉得稀奇呢。”
她一面说着,一面便将黛玉手中的书接过来,随手翻了翻,道:“我竟不知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密密麻麻的,我瞧着就头痛。”
黛玉将书随便掩在旁边,笑道:“姐姐是心有丘壑的人,道理是在实践中悟的,我们却非得读书不成。”
一面就起身迎道:“姐姐好容易想起我。”
凤姐挽住她笑道:“这话说得实在亏心。自你来了我们家,无论寒暑,每日两餐饭,我跟你大嫂子两个可是紧跟着在旁边服侍着的,这会子说得倒好似我怠慢了你一样。嗳哟哟,那边才说了我们做‘嫂子’的不关心弟弟,我刚摁下了那个葫芦,怎么又起了你这个瓢?啧,可不敢教人听见去。”
她两人一路说笑着进房去,紫鹃等忙张罗捧茶来。
黛玉使了个眼色,紫鹃便将屋内的丫头们都带出去,反手将门关上。
凤姐对平儿笑道:“哟,你瞧瞧,这是作甚么。可是恼了我们两个今儿空着手来,反倒喝了她的茶去,她恼了,不放我们走呢。”
黛玉便问平儿:“你们奶奶是在哪里吃多了酒来的?这么多话。”
平儿一面笑,一面向黛玉道:“不曾吃酒。姑娘别听我们奶奶的,她爱说笑。”
凤姐笑道:“胳膊肘儿向外拐的小蹄子,晚上回去咱们再论呢。”
黛玉却将凤姐的手轻轻握了一下,低声道:“我正有事要同姐姐讲,可巧你就来了。”
凤姐略一侧头,鬓上正戴着的一只镶珠凤钗的流苏也跟着微微颤了颤,好奇道:“哦?”
黛玉道:“也就是前几日的事。我梦见了故去的秦氏,她同我说了好些话,教我千万要转告给姐姐听。”
凤姐听见她说秦可卿,便想起秦氏曾给自己托过的两次梦,再加上手腕上那只如紧箍咒儿一般时刻约束自己的细金镯子,忙问:“说的什么?”
黛玉叹道:“想那秦氏从前在时,我与她不过在年节上见过几面,也未说过几句话。她寻常住在东府,也不能常与我们一处消遣,倒是一件憾事。我想我与她无甚交情,所以那日在梦中见了她,倒教我好生惊奇。秦氏的模样儿倒不曾变,通身的气派倒是越发的不同凡响了。”
凤姐想起梦中曾见秦氏主仆两个周身彩绣辉煌,果然是不同凡响,不禁暗暗点头。
又听黛玉续道:“她只托我一件事——叫我无论如何要来劝着姐姐,让姐姐别将她的话只做耳旁风。”
凤姐悚然一惊。
林丫头的这番话与秦氏两次托梦的事相合。
想其中纠葛甚深,若非秦氏相告,林丫头怎么知道?
凤姐不疑有他。
秦氏所念,是让凤姐不要耽于眼前的荣华泡影,早早为将来做准备,免得晚景凄凉。
她也曾献上一策,教凤姐在贾家的祖茔地产上多用些心,广增地亩,善加经营。想如今圣上以仁孝立国,首推孝祖、敬亲,这些祭祀的产业一律不入官,便是有了抄家的祸事,也不祸及祖宗,不至于全都抄没了去。
若能这样,便是将来有什么不测,也可保得阖家上下有一席存身之地。
这法子不可谓不好,是伏线千里、稳扎稳打的万全之策,凤姐也曾细细想过一遍,只是因为与凤姐素日行事不甚相合,她便难得地有些拖宕。
短期内见不到什么回报,要花费的心思却是一点不少,谁愿意做这样的事?
这一程子前有秦可卿的丧事,后有元春的省亲,桩桩件件都是需要阖家劳动的大事,倒给凤姐一个绝佳的搪塞藉口——
她一时连半日空闲也无,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虚无缥缈、计较长远的事?
她攥着帕子,心内思量着,这秦氏生前并非一个啰嗦夹缠的人,怎么如今倒能为着一件事不厌其烦,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提点催请。
此事必然重大,倒是不得不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