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次日天光破晓,唐妙兴才回到唐门。他领了罚,三日后终于死心接受了事实。
——小九又一次不声不响地跑掉了的事实。
唐妙兴跪在唐炳文面前,嗓音哑着,却依然平和,道:“请门长准我下山,我一定会把小九找回来。”
唐炳文并没有立刻做出决策。
把人弄丢了固然有错,更令人头疼的是这孩子嘴还严。无论怎么问,唐妙兴都咬死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自己家里的孩子,他什么样唐炳文能不清楚?要真半点消息没打听到,他就白在唐门待了,更有负一众师长这么多年来的器重。
好在唐妙兴脑子里还绷着根弦,知道要回山,否则要连他也跟着消失不见,唐炳文此刻只怕很难坐得住。
唐妙兴被罚在冢里思过,负责下山去打探消息寻人的是杜佛嵩。
杜佛嵩说,山下有人看到那丫头和一老道追着架牛车出城了,可能被那老头偷了钱。
由恪表情淡淡的,说,那小道士再没别人,天师府的张之维——兔崽子一个。
说罢,他冷着脸先一步离开。
杜佛嵩避重就轻,试图模糊她这一行为的严重性。可接连几日她都毫无音讯,眼下这借口除了蹩脚之外,就只剩好笑,由恪没那个耐心继续听下去。
她就是突然离家出走了而已。
言大少爷闻说妹妹被人拐走后气得要死,一点不生分,在唐门该骂的骂该砸的砸,闹了一场才被劝走。言老爷子倒平心静气,提笔给龙虎山写了封信,一请老天师照顾自家乖孙女,二骂你那徒弟怎么教的真该吊起来抽。
而唐炳文则一向无意理会孩子们自己的事。若真是门下子弟或还可以规矩约束教诲,但她不一样。
即使走了过场,究竟做不得真,她到底不算是唐门的人。孩子来路离奇,心里也有计较,早在一开始,唐炳文就承诺过她来去自由。
何况,单凭唐妙兴,在她不愿意的情况下决计不可能顺顺利利地把人抓回来。高英才这一辈的好手下山几个或许还稳妥些,可眼下时局混乱,没道理为此浪费人力。
最终,唐炳文叹了声,只道:“算了,随她去吧。”
“门长,可是……”
“妙兴。”唐炳文打断他,审视着他的表情。
镇静,相当镇静,一如凝固的、不生波澜的暗河,在无人之处源源不竭地涌生,泛滥成灾。
他的生命从来都如此静寂,角角落落永远蔓发着青苔,阴湿又苦闷。于是连平静都变得压抑扭曲,黏腻得有如实质。
唐炳文忽然发现唐妙兴的反应不只是因弄丢师妹而焦急那么简单,这三日间他当然有悔过,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没那么单纯。
比起师兄妹之间的情谊,唐妙兴身上浮现出的更多是一种难以抑制的占有欲。当着门长的面他当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掩饰,若烛火在掌心间明灭,被他死死握紧却仍旧漏出一缕薄烟。一条小小的、细细的锁链,勾破她血肉,深深溶于骨中。只在唐妙兴呼吸间,唐炳文耳畔便有簌簌铁链的响声回旋。
原来是这样吗?
身为门长,有些事即便他心中有数也不好挑明去说,然而更不能给唐妙兴留下半点商量的余地。
“回去把伤养好,别再管这件事了。”
字字清晰,无可转圜。
唐妙兴不明白门长为何如此决绝,怎么能放着她不管?
他很难去想象小九这几日过得如何。
孤身默然站在街上的时候,唐妙兴当然感到恼恨,随后而来的嫉妒更远甚于此。他嫉妒得浑身发痛,几乎要发疯。
张之维凭什么把小九从他身边抢走?
甚至不用抢,从路人口中唐妙兴很快领悟到,自家小九并不曾遭人哄骗。短短一歇,三两句话,就足以让她抛下他离开了。
细细回想她近日的一言一行,唐妙兴不受控制地疑心她是不是早就想要离开了,是不是早就偷偷见过张之维了?是不是早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和张之维一起谋划怎么逃走?
一边谋划,一边和他虚与委蛇。
就像她从前与他闷在薄被下接吻,转脸便写下寄给杨少爷的书信一般。
她真的很知道该怎么哄他,哄得他头脑发昏,然后静静瞧着他一无所知地放开手,傻子一样盘算婚约、婚事,甚至再往后的桩桩件件。
——小九,这算什么?折磨师兄吗?
师兄真的痛到发抖了呀。
但她还是很好、非常好。坏的是张之维,肆意妄为,偷别人师妹。
是他一时不慎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事到如今唐妙兴做梦都想把张之维拖出来捅死。
然而也正是张之维才令他稍稍安心,还能强行保持冷静,不至于急火攻心做出更多错事来。
至少,张之维可以保证小九性命无忧。
小九啊,路远迢迢,风雨苍苍,入世从来都不好玩。这一路不知要吃多少苦,你怎么承受的了?
——山下有路给她走吗?
冷意浸透骨骼,攀附心肺。唐妙兴不觉攥紧双手,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克制住不去发颤。
唐妙兴深呼吸,低下头道:“妙兴明白了。”
–
坏小九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坏道士也没办法。
事实上即使是在这年月,她也没过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苦日子。山上无聊,但人人都愿意照顾她,跟在杨少爷身边就更不必提了。哪怕是前段日子待在山下,那也是在重镇陪都,建置恢宏。无论师叔师兄,包括言家也一心爱护她,她是从来没受过穷的。
可张之维不一样,他不是一般的穷小子,他是特别特别穷的那种。不巧,这次出走来的突然,她也没带什么东西,钱这种东西更是没有。
自己一个人的话,张之维捡棵顺眼的树就能凑合一宿,考虑到师妹精细,他还特意把外袍脱下来给她铺开以便睡的时候垫在身下——瞧瞧,多贴心的师兄!
这待遇山上那群师弟可一个也没有。
然后就看见师妹小脸一垮,欲言又止。
她气得想发火,但打不过张之维。何况,她看了眼周围,荒山野岭,月黑风高。冷风一过,言大小姐擦干眼泪,裹上外袍往他身边挤了挤。
跟着张之维这几日,她一声不吭,安安静静,说走就走,让停就停。
她都已经这么乖了,现在不过要他买区区一个小泥兔,他都不答应?
他怎么忍心拒绝的?
“师妹呀,不是不给你买,实在是没钱——忘了?还没出城呢,你一杯茶就把我攒的盘缠喝光了。要不我给你捏一个,我捏的可比这个好看多了!”
师妹油盐不进,不为所动。
不买是吧?睡觉。
发丝大多掩在她面前,把脸遮了个严实。张之维的目光落在师妹细长的脖颈上——小小一团,感觉捏着后脖子一提溜就能把她提起来。
不过张之维没那么干。师妹不乐意起就不起,他不强求,转而拜托大爷给他挪点位置。大爷不明所以,看他一顿忙活,不一会儿就在旁边铺了个小摊出来。
还是他的老本行,打卦算命。
张之维席地坐下来,静等有缘人上当受骗。过路人看看他,老道一个,倒不稀奇。问题是——
我问你身后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尸体?
卖身葬妹呢?
除去不长眼来问他配不配冥婚的,稀稀落落有几个人坐了一坐,还真让张之维赚到了一点钱。张之维数数铜板,拍着她脑袋道:“师妹呀,快起来吧,这回有钱了,想要什么都给你买!”
她立马爬起来抱上张之维的腰,哼哼唧唧地表示要跟他和好,她很乖,所以别拍她脑瓜子了,都快觑见祖师的音容笑貌了。
手里捏着小土偶,她总算不往地上躺了,挨着张之维好好坐了起来。
天色阴沉沉的,暗得很快。张之维跟旁边那大爷说些有的没的,也算相谈甚欢。大爷临走时二人坐着不动,但眼神跟着他。每多走一步,他就感觉身后越亮堂,照得人直心慌。
大爷回头,是师兄妹俩两眼放光——这道长不算数,看不见他的眼睛。
“恁俩娃……没处落脚?”
二人一起摇头。
大爷:“……”
好嘛,合着是冲着他的房子来了。
从村口走过来不远,土路很窄,坑洼不平,倒叫她想起碧游村来了。尽管马仙洪审美堪忧,基建做得还算不错,那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但这天,望着眼前破旧不堪、裂纹道道的土坯墙,她本就凉了一半的心彻底死了。
来自龙虎山的道长成功把大山里的孩子送进深山,令人泪目。
——没见谁家因为离家出走就把孩子攮死的,所以,现在回唐门还来得及吗?
屋里一桌一床,简陋得干净。躺在又冷又硬的床板上,她双目紧闭,想哭但没力气哭。
好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