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又有言灵傍身……
再往前说,仅是一封信、寥寥数字就使他走下山来。又为她一句话,不打算回的家回了、不想去的婚礼……也要去。
如此梳理下来,他忽而意识到自己似乎对她存有隐晦诡秘的……怜爱?
不是男女之间,而是为人尊长者施与的、带着慈悲感的爱。高高在上、不讲道理、极致又纯粹的爱。
是越过一切爱欲的绝对占有。
一似业力,狂乱而暴烈,一再催促着他,只为莹莹一眼,心就能直接穿过胸膛同她的相熨帖、相交融。
有东西在不断裹挟他,喧嚣躁动,他却抓不住。
杨烈不喜欢这种感觉,甚至是极其厌恶。他生性淡漠,如今竟被这面目不明的风月情浓给桎梏住了。
人呢?
仅仅是不讨厌,仅仅是喜欢吗?
他到底在用怎样的心情爱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在这名为“家”的情景中,他竟然隐约能为胸中的疑惑找到个答案——奇诡怪诞的答案。
他望着主位上那两张冰冷凉薄至极的面孔,只觉得无比恶心。
天下为人父母者莫不如是,而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来她想从他身上汲取的就是这种爱吗?
指腹抚过,杨烈将她紧抓着被角的手握起,再放下时堆叠的串珠与银镯之上已多出一串细白莹润的珍珠。
他很少跟父母索要什么,这算一个,是他从母亲那里讨来的。
“见面礼?”母亲的面容在灯光下冷而静谧,审视着他,“你认真的?”
杨烈摊开手掌,沉默地回望她。
这条项链伴了她多少年,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了。如今,被杨烈一圈一圈套在另一个女孩腕上。
睡熟过去的人若有所感,拉着他的手塞进被子里蹭了蹭。言九口鼻都闷在被下,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声音有些泛哑。杨烈将薄被拉下几分,俯下身抵着她的额头,低声回道:“嗯,我回来了。”
–
“你说他不会回来?”
“嗯。妙兴爷爷他们讲话的时候听到的,叔公他去找什么人了——他打电话回来,说,不必为他担心,他会送唐门一份大礼。”
“……”丁嶋安捏着耳垂想了想,道,“最近好像是听到点风声——杨老前辈……你想我去找他?”
“哥哥,可以带小九去吗?妙兴爷爷什么都不说,可是小九想叔公了。”
–
言九张开眼,猛的坐起身,就看见杨烈关上门走了过来。
外面似乎有些细小的说话声,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贴得很紧,问:“有事吗?”
杨烈上身只有一件衬衫,硬生生被她蹭得起皱。他道:“太太找你,给你送衣服。他们找不到你……”他忽然笑了一声,“就找到我这里来了。”
“唔……还是困,不想起。”
杨烈在她后脖颈上浅浅的红痕上摩挲了几下,随后将人重新按回被子里,道:“知道,我把人打发走了。”
她抱着杨烈不松手,迷迷糊糊地问:“不会赶不上吃席吧。”
“还早。”杨烈倾覆在她身上,压得不重,她却为胸前的重量变得晕乎乎的,又在他耳边呜咽起来。在细碎又略显急切的亲吻中他揩去她额上的薄汗,分出心神问,“梦到什么了?”
她浑身猛的绷紧,又极快地松懈下来。杨烈压着她抱着她,不可能一无所觉,他眸色深沉,手下更加用力弄着她,偏偏又一派沉静地追问道:“噩梦?”
她摇摇头,梦呓般喃喃自语道:“很好很好的梦——梦到你了啊……”
半真半假的话杨烈一般选择半个字都不信。
–
表哥早年留过洋,为人很是洋派,故而婚礼也学着洋人那一套,非在教堂宣誓不可。
言九就是在这里见到这场婚事中的两位主角的,还有那位一直存在于他人口中的、杨少爷的二姨。
成亲的这位表哥就是二姨的长子。
诚如姨太太所言,她和二姨相像得过分。连表哥都啧啧称奇:“娘,这真不是我流落在外的妹妹吗?”
二姨白了他一眼就走了:“大喜的日子别逼我抽你。”
言九跟表哥笑嘻嘻。
她当然像他们。
因为这位表哥,不偏不倚、恰巧、正好、是她爷爷。
她随母姓。早年她母亲和父亲之间发生过什么她一概不知,只有两点确定无疑。一是他们两位去世时她才刚足月,二则是父亲家里极其排斥母亲。似乎是因为父亲只是普通人,若非被母亲的事牵扯,或许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也说不定。恨屋及乌,爷爷奶奶对她这个流着一半言家血的东西也无比厌恶,连多看一眼都不肯。
只有杨烈为她洗净满身血污,带她回唐门抚养。
表哥如今这样温煦的目光,再过数十年,绝不会落在她头上。她仰着脸,借机享受一下不属于她的温和。
杨烈就坐在她身侧捏着她的手腕,直到表哥被人拽走走流程,杨烈才忽然屈指在她那对银镯上一弹,状似不经意道:“把这个摘了,不搭。”
言九短暂地一愣神,低头看了看珠串手链银镯堆叠的手腕,摇摇头道:“这是妙兴师兄送我的。”
杨烈神色平淡:“是吗,我都忘了……”
未出阁的小姐姑娘在别人的婚礼上总是艳羡又激动,言九也不例外。神父冗长的祝辞她丝毫不嫌沉闷,两眼放光地注视着台上。她紧紧拉着杨烈的手,另一只手上捏着刚刚褪下来的素圈银戒。圈口被她调节得差不多大小,台上新人交换戒指的同时,戒圈剐蹭着杨烈的指缘,一寸寸推下直至指根。
而后她就撒了手热切地鼓掌捧气氛去了。
杨烈用指腹碾着无名指上冰冷坚硬的金属,端详着言九的侧脸。
为素不相识之人的结合,竟能雀跃欢欣至此?
该说她一片赤诚还是傻呢?
他沉吟着,在满场祝贺恭喜声中他的声音显得低而沉重,格外冷清,他问:“你想成亲吗?”
言九头也没回,笑道:“不想啊。”
“不想……”杨烈重复着这两个字,唇线越绷越紧。
将近二十年的人生中,他一次也没起过婚娶的念头。妻子、孩子,于他而言莫不如山间薄雾,都是挥手一拂便散的障目之物。
直至方才发问时,他才试着去考虑一下——
这泡影被她轻盈盈地吹散,快得杨烈竟生出一种被滞住的憋闷感。
一瞬罢了。
杨烈随即感受到的并不是难堪甚至恼火,反而为她不假思索的回答而欣慰。
这世道被塞住了。婚姻是天下最野蛮暴力的字眼,是男人因惧怕女人的力量所发明出的,所图不过是禁锢这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充满神性的隐秘之物——这唯一能与他们争夺万物主权的造物。
她能挣出这樊笼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婚娶真是很坏的一件事,否则人们何至于要创造出这热闹非凡的典礼、赋予它巨大的喜悦?不正是为了遮蔽其背后的腌臜真相吗?
然而延续千年的习俗毕竟如此强大,竟连他也一时不防陷进这气氛里去了。
他逐渐冷静下来,推下那枚银戒捏在指尖打量了一下。
理性重占上风,他的心却越发下沉。无论如何,一个正常的情人在被拒绝时,是应该感到欣慰吗?
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他将银戒丢进她外衣的口袋中去,石子入水,不见半点波澜。她依旧沉浸在周遭喜气洋洋的气氛中。
她当然很兴奋,皮肉下涌流的血都要冒起泡来了——
他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这些人的人生越向前进,她就离降生越近。
也就,离见到杨烈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