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好笑。
言九没能笑出来。
唐妙兴更笑不出来。
眼见她脸色一分分凝重起来,唐妙兴想他或许应该安慰一句:她只是一个医师,病人找医馆很有必要。
他捂着心口,半个字也说不出。
一张桌子上,两个人都难受得要死,纠结得要死,想要他死。罪魁祸首在想,这抄手真辣。
雨水潺潺而下,最后有没有人回答他,谁也记不清了。
直到那人吃光碗里的抄手,过来收拾碗筷的摊主才表示夜已近四更,他要收摊了。
三人在屋檐下站成一排,将要离开的摊主看了一眼这几人,终于还是给指了条明路:“这雨只怕要下上一夜,几位与其耽搁在这儿,不如打前面那条街拐弯,走到尽头有一间客栈——那家主人好心,在大堂里打个地铺睡上一夜不要钱的。”
最后一句是特意说给那个要饭的穷小伙听的。
此人知恩图报,乐呵呵地招手跟他道谢又道别,末了一垂手,对身边俩小孩儿道:“两位,还愣着干嘛,请吧?”
唐妙兴不语。
出门的时候他还说不上多清醒,并未注意天气,是以手边没有雨具。夜半还能吃饭的地方更少,这地方距住处有些远,如此急雨,他淋着不算什么,可是小九不行。
再者,他毫不怀疑身边这个不要脸的货会跟着他们回去。
给他知道住处,那还得了?
客栈是个落脚的好去处,可他不想和一个外人同行。
冰凉的眼风从那人脸上挂过,那人脸皮厚不嫌疼,还在热情邀约。
唐妙兴当真是烦透了。尤其是在他撑起外套给言九挡雨,而此人也打算往里钻时,他险些没一脚踹过去。
还好他涵养功夫到家,生生忍住了。
客客气气地让这人爬边上去,唐妙兴腰间泛起一阵痒意,半边身子被柔软的女体贴上。言九两手环在他腰上抓着他的衣服,靠在他怀里小小声道:“师兄,你身上好凉,我给你暖暖。”
兴许是因为方才有些冷落他,言九察觉到他有些不高兴,且对疑似无根生的家伙敌意莫名的强。
这可不行,再把人给她吓跑了怎么办?
得哄哄。
唐妙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他这个师妹体温向来偏低,于此寒风冷雨之中更甚。即使他淋了雨,总还是比她要热上许多——到底谁给谁暖?
这话说的没道理,又好像是在故意讨好他。但是都没关系,他爱听。
无根生:“……”
就算是民国了,这小年轻未免也太……
唉,算了——还挺好玩的。
他本来只是想顺路找从前结识的那位端木姑娘给看看外伤,现在却发现好像还是跟着这俩来路不明小孩儿更有意思。反正这点伤暂时还死不了,不如找点乐子。
——尤其是,在二人都对他怀有浓重敌意的情况下。
路不远,就算有他这个病号拖后腿也不过一时片刻便到了。
“不巧了,几位。”跑堂的打了个大哈欠,把几人让进门,才慢吞吞道:“近来客人多,就一间房了。您三位怎么安排?”
这话都白问。
言九闭着眼睛都知道唐妙兴下一句话是什么:小九,你去。
最多,唐妙兴能跟着帮她铺个床什么的。
她瞥了一眼无根生,发现对方也正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看,眼底笑意明显。
“……”
等唐妙兴睡熟了,她就从房间里溜出来把这人抓走好好审审。唐门有唐门的手段,不怕他不招。
如此想着,她跟着唐妙兴上了二楼进了房。被塞进被窝盖好被子,言九做出一副乖样子,合起眼道:“师兄晚安!”
几息之后,她发现唐妙兴没走。
……?
什么情况?
这让她突然想起刚到这里的时候,那时她也打算装睡等杨少爷离开后爬起来出去探探,然后就被盯死了。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难不成她脸上写着“我要做坏事了”吗?
她悄悄睁开一条缝偷偷瞄了一眼合目靠坐在门边的唐妙兴,随即便听他缓缓道:“别想了,睡吧——很快天就要亮了。”
没由来的,她突然钝钝地问了声:“天亮?”
“天亮了,雨也会停,我们就回去。”
四下寂寂,只有他的声音响起,低而温和,在她耳边徘徊。一丝困倦从她心底逸出,又立刻被攫住。
可那不是别人,是无根生。
将脸隐进薄被之下,她应道:“嗯。”
–
无根生睁开眼,唐妙兴正坐在他面前的板凳上,两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垂视着他。
无论是气质还是眼神,都和与那个女孩儿在一起时表露出的截然不同。
满是肃杀之意呀……
无根生猜自己要是那句话说的不合他心意了,大概会被毫不犹豫地捅上几刀然后抛尸荒野成个孤魂野鬼。
有着这样的认知,他还是对唐妙兴让他快滚的提议说了:“不。”
他笑嘻嘻地说着:“你和那位姑娘有趣的要命啊。”
隐线顷刻纵横交错,在他眼前铺开。
言九看着挨着鼻尖的隐线,眼珠转动,毫不意外地发现满屋都被布下了密密麻麻的隐线。
而唐妙兴已不见。
她微微一哂——这位爷诶!无论多少岁都敏锐得让人头疼。密集到这种程度的隐线,别说她真溜出门,哪怕翻个身他都一清二楚。
幸而,作为杨烈门长倾心培养的高徒,她还称得上一句不辱师门。
一滴粘稠漆黑的液体从她垂在床侧的指尖滴落,贴着床沿触地,没有任何挂碍。滴滴点点,床上之人转瞬已不见踪影。与之相对的,门缝之下挤出一团黑色的涌流。
再次从一滩毒液中显出身形,言九趴在栏杆上俯视着大堂里二人的交锋。
无根生很识时务,她总结道,或者说,他本就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是他们一厢情愿,先入为主地把无根生界定为“入侵者”的。
唐妙兴自知这事他办的不光彩,在对方离开之际他拿出几枚大洋聊表歉意——就一点点愧疚。
不光彩不假,但是他没做错。唐妙兴如此笃定,他环顾四周,除了那名沉睡的跑堂,再无一人。
时不我待,他没错。
–
唐妙兴回屋的时候天已经大亮,言九还裹着被子睡得昏天黑地。知道她累,他还是把人叫了起来。
再不回去,由恪那边不好交代。
困得只能勉强睁开眼一会儿就又闭上的言九趴在他怀里醒神,打着哈欠问:“师兄,昨天那人呢?”
唐妙兴给她束发的手顿了顿,淡声道:“好像走了。”
“诶——”她拖着调子,遗憾道,“可惜,不然我还能带他去端木小姐的医馆呢——他伤得那么重,不会出事吧?”
“只是看起来严重罢了。”
他胡说的。
他不在乎。
“喔,那就好~”
言九眯着眼睛悠悠道。
唐妙兴望着那双眼眸中清亮的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有些话他永远不会说。例如——其实昨晚打在隐线上的呼吸消失了多久,他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