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习惯于伪装出讨人喜欢的样子,多情又风趣,那是他赖以为生的基本准则,为了融入人群。
可真实的他是截然相反的另一面——苍白又无趣,又喜欢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在作曲的时候暴露无遗。
对他自己而言,作曲的过程宛如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如此逆天而行,如此惊心动魄;可在第三视角中,他可能更像个尚未被收容的精神病患者,如此有悖常人,如此不可理喻。
他的本意是想看到明昕被他吓退,却没想到那人的行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说是陪他作曲,明昕却并未干预他的作曲过程,甚至没多看他的曲谱一眼,自顾自换上泳衣,自顾自走进泳池,甚至中途还下楼拿了趟书籍与水果,很有女主人的自觉,却又充分尊重他的隐私。
注意到他的目光,明昕终于从书中抬起头,卷发挽到耳后,对他笑了下,就像春风。
乐谱在抖。
不,是他的手指在抖。
文森特下意识松开乐谱,只觉得心脏被撬了条缝隙,阳光照进去一点。
文森特忍不住问她:“……在看什么?”
明昕显然没想到沉默许久的文森特会突然开口,先是愣了下,又扬起暖色调的封面给他看。
“从你书架上拿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英译本。”
这书他看过,很有名的爱情小说,号称囊括了世上所有种类的爱情,可他从来不懂爱情是什么,也不懂为什么在这一秒,在明昕陪他记录下所有音符的今天,他的胸口会有种奇妙的鼓胀感觉,又酸又涩,找不到出口。
好在他很擅长饰演名为文森特的角色,他摆出标志性的深情笑容,问明昕在哪个角色身上找到了共鸣?”
明昕笼着浴巾起身,把装着水果的盘子递过来。
“我的话,早期的费尔明娜吧,自以为对那位发报员一见倾心。”
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如果明昕是费尔明娜,那他就是自卑的阿里萨了,等她发现对他的爱意不过是一场幻觉,他们的故事总会很快终结。
文森特垂下眼,接过果盘放到乐谱旁边,岔开话题。
“要听听看么?我刚写好的曲子。”
“要要要,”明昕很捧场,“很急,快让我听听。”
文森特弯了弯眼睛。
这还是第一次将没改好的曲子拉给人听,文森特紧张得手心潮湿,他凝视着明昕清澈的眼睛,将那首只有他一人听过的曲目带到人世。
如月神带来露水,蓄积成原始汪洋,一颗行星孤独地走过亿年万年,却在这首小提琴曲里,在明昕诚然的注视里,突然凭空进化出伴生生命。
曲毕,行礼,明昕啪啪鼓掌,眼底的倾慕不似作假。
“好听,真的好听,”她侧着头措辞,“我不懂作曲,但我也知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创作出这么完美的曲子,嗯,我已经把它藏进我的记忆里了,就算有朝一日它在大荧幕上发扬光大,或者在那种隆重的剧场演奏给千人万人听,我也会永远记得,我才是这首曲子的第一个听众。”
只有被爱意浸泡长大的孩子,才能把夸奖别人的话说得那么信手拈来。
文森特稳住了表情:“为我的未婚妻演奏是我的荣幸。”
明昕被他逗笑了,鼻尖皱着,很可爱的一个笑容。
“有名字吗?这首曲子。”
名字。
自然是有的,毕竟这是以你短暂人生拆解出的灵魂曲调,当然要以你的名字命名。
可文森特只是把桌上手写的乐谱折了几折,温声道:“还没想好,有建议吗?”
“没有,你才是内行人,”明昕叉起切好的猕猴桃喂他吃,“来,啊——,是奖励,给我最优秀的未婚夫。”
甜味在舌尖上弥漫,混合着淡淡的果酸。
“……不会觉得无聊么?”文森特突然开口。
明昕疑惑:“什么?”
“这一天,我什么都没陪你做。”文森特说。
明昕仔细思索半晌,晃了晃细白的小腿。
“你太谦虚了。这套泳衣,这张浴巾,这些水果,不都是你准备的么?甚至连泳池的水也被你放了一半,只剩下半米,旱鸭子也能驾驭的水深。”
“一米二。”文森特纠正道。
明昕还是笑,又叉起猕猴桃喂他,温热的气息凑过来一点,未施粉黛,睫毛很长。
“来都来了,我当然会接受你的一切,好的,坏的,有趣的,无趣的,多巴胺戒断,你说过的。”
“况且我又不是没长腿,要是不喜欢,我还不会跑吗?”
——她没有被他吓退,她只是毫无保留的接受了他的一切,哪怕对他一无所知。
又是那未曾命名的陌生感,心跳时快时慢,荒腔走板,兵荒马乱。
明昕莫名其妙:“怎么了?那副表情。”
文森特本能地露出他标志性的暧昧笑容,将所有情绪藏到心底,这让他感觉到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