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须尝不解所以,但喜出望外。
关清之瞥了眼他藏不住高兴的脸,又看了看他的手——上面已经滴满小鲛人的口水了。
这人刚刚一把抓来条小孩鱼,还将手放在它脖子上。但在遭受挫皮磨骨的痛楚时,他的手非但没有下意识收拢攥紧,反而尽力将五指往外翻张、避免抓到鲛人的皮。
不管这人身份立场究竟是什么,总的来说,应该不会是个跟自己一样的烂人。
想到这,关清之开口道:“我信你,是因为你说花魁的侍女都叫‘酢浆’。”
辛须尝眼前一亮,马上联想到了:“你在清坊时也碰到过她吗?”
“不,没碰到过。”关清之冷淡道,“说到底,我除了花魁之子的身份外,在清坊什么都不是。身属贱籍,却又不能干活贡献,连最低等的踏奴都不如。”
“可你有这张脸啊……”辛须尝刚说完就后悔了。
关清之语气越发嘲弄,反问道:“你在清坊做过工,觉得光凭脸在清坊能自保吗?只能为自己招惹必至的杀身之祸吧。”
“碰不碰到都无所谓了,”关清之低下头,已经分不清自己现在说出口的话,到底是和人对话还是自言自语了,“反正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了。”
辛须尝心下一动,慢慢地、开口试探道:“你知道清侨城发生的事?我也是前几日回来时,听闻路人说的,听说清侨城地裂开动,整座城都……”
“你为什么要回来?”关清之的神态仿佛一下子被拉回现实,像是被惊醒一样,警觉地问道,“外面八街九陌多繁华,为什么要回来这样一个只能等死的小镇?”
辛须尝接口接得十分顺滑:“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谁家的饭都吃过一口。出去五年了,总得回来看眼大家吧?”
“而且,我也没想到,满家破败后,竟然会不带走这里的家奴们,就这么把他们丢在这里。”
“看来你对满家期望还挺高。”
“不是期望高,”辛须尝叹气道,“是没想到几百年的基业就刚好毁在我们这一代。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差点灭镇断族的事,就比如四十多年前就出现了一只实力强大、差点血洗全镇的狐妖,虽然代价惨重,但最后不还是被满童二家联手歼灭了?只能说我们是真的很倒霉,没断送在外界妖嘴里,倒栽在自己人手里。”
“而且外面也不是那么好混的。就拿清侨城来说,其实清坊对于我这种灵力中下的人来说,还是比较宽容的,多少都能糊口。但在那里待久了,我总觉得怪怪的,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其实人漂流在外,最后会发现,历经千帆,还是热土难离。”
“怪?清坊和满月镇,都很怪吧。”但关清之还是明白了辛须尝想表达的意思,笑了起来。
是啊,清侨城就是座巨大的会吃人的城市,自己从小长大的清坊就是这座吃人城市的口齿和肠胃,进食咀嚼、消化排出了不知道多少有血有肉的人。但自己以前在参加完猎妖大会后,第一个想法不也是先回清坊吗——虽然是为了赎回自己的身契。
自己那时候是听谁说了一句来着,清坊作为南来北往的生意场所,结交三教九流,许多产业更是与妖息息相关,说参加猎妖大会获胜后,能搭上猎妖世家的路子,清坊上头比起一个普通的奴隶,肯定更希望拥有一颗猎妖人圈子里的新星,为他们人吃人、人吃妖的庞大产业链再添一块砖。
可就算自己当初确实不想继续当清坊的奴隶,但也不代表自己同意了要去当司家的奴隶……!算了,事已发生,多说无益。
重要的是眼下。眼下并不是什么都没了。
想到这,关清之第一次正视辛须尝,认真再次确认道:“你的名字是虚心肠?”
“…辛须尝。”
“哦,心虚肠。”
“怎么了吗?”
“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也不是我这辈子第一个跟踪我的人,这次我可以原谅你。”
辛须尝挠了挠头,他总觉得这话怪怪的。
“喂——为什么见血了!”遥遥地,传来飞速游来的水螅网的质问声。
关清之无动于衷:“没事,反正见的不是鲛人的血。等下你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现在,为了取得我的彻底原谅,你得帮我查清一件事。”
辛须尝一听就在心里狂呼庆祝。果然选择这个人为切入点是对的,假以时日,撬开他后,和整个团体打成一片都指日可待!
果然撒谎的秘诀就是真假掺半啊。
但他心里再高兴,面色还是那副犹犹豫豫的窝囊样:“什么啊?”
关清之扬了下下巴,示意他怀中还抱着的那条小鲛人:“你掀开它的上衣看看。”
辛须尝赶紧找了个背对飞游而来的水螅网的角度,迅速掀开衣角一看,登时如五雷轰顶,看了好几眼,又不敢置信看向关清之。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关清之多的没说了,因为水螅网已经一箭之遥。
怀里的小鲛人头发跟普通人家的小孩一样,柔软一层,浅浅覆盖着脑门,暂时还没有许多成年鲛人的脱发之忧。
它此时双手拍打着辛须尝呆滞的脸庞,咯咯发笑。
因为辛须尝太过震惊,手还贴在它上半身肚皮的痒痒肉上。
这片痒痒肉刚好长在肋骨和肚皮交界处,上面印着“清”字的赭红色横长扁状烙印鲜明光滑,丝毫不因海水冲刷和手指摩擦而褪变。
“我曾经也有这个。正面一个,背后一个。”
关清之站起身来,解除了自己身上的光晕,顺手用灵力一手一只抓来两条小鲛人,竟然贴身抱着。
水螅网已经快赶到了,速度渐渐慢下来了。它诧异地看着关清之,看着他嫌弃地将脸尽力远离嫩鱼籽们的手,脸上又浮现出一种较接近于疼惜、无限接近于愤怒的复杂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