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你们好么?”
漆泥玉侧眸替陈淑君将垂落在腮边的一缕发丝掖在耳后,静静看她已生了细纹的眼尾。
“好,极好……”陈淑君低头,自嘲一笑:“……是我对不起老师,当年所有豪言壮语尽付灰烬,终究是一个人走进了深宅,成了某人妇。”
她抬眼,像是执拗地想从漆泥玉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却毫无防备地撞进一双安静温和的眼。
漆泥玉被她看得瞬间回神,那一时的温和就昙花一现般倏忽散了,漆泥玉轻咳一声,微笑道:“什么豪言壮语,叫你年逾三十还念念不忘。”
“老师说,女子亦能执斧钺,劈开阻挡自己往高处走的一切,那时年少,被她说得各个豪情万丈,总觉得自己也能站上众山之巅,凭自己的本事立下一番伟业。”陈淑君捻起地上枯黄的草,怅然失笑:“终究是大梦一场,回首看看在无仪学宫度过的日子,像是老师用心血为我们编织的一场迷梦。”
“……你没有对不起她,她讲过的,你记住了,那你们的师生情谊便是完整的。”漆泥玉转过脸,柔软的视线落在琅婳伸手接扶杨珖的身影上:“不必因为没有变成树而怨恨自己成了花,因为用那些话教养你的老师想叫你明白自己可以得到什么,而非强求你要得到什么。”
“即便我仍未改变吗?”
“即便你仍未改变。”
漆泥玉转过脸,再次看向陈淑君,“可是你真的没有改变吗?你似乎在因为没有变成琅婳想要看到的样子而痛苦,这不就是改变吗?”
陈淑君愣了愣,随后扬起笑脸,眼尾细碎泪光转眼就再度隐没回棕色眼瞳,“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只做了老师半年的学生,她还来不及多教我些什么就走了。”转过眼看着那边的绿衣身影,陈淑君抬步慢慢走过去,站在不远处看琅婳与杜灵均闲谈。
“没人会不喜欢老师的,她温柔,狡黠,眼睛像贞明池春天泛起微波的湖水,又像北境松霜上的雪雾。”
“你去过北境了?”漆泥玉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没有。”陈淑君耳根有些红,羞怯地恍若个孩子,悄悄看了一眼含笑望着杨珖的琅婳,像是生怕那句没有被她听到。
“是听老师讲的,她去过好多地方……巴蜀,北境,西塞关外,她说过,北境终年覆雪,太阳升起时雪山就成了灿灿金山,她还说,北境的雪雾是温柔的,但是只有最勇敢的勇士才能体会到冰霜的温柔……她叫我们有机会便去北境看看,看雾凇沆砀,看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注)。老师说,因为她不小心走得太远,所以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意识到蝼蚁之上还是数不尽的蝼蚁……”
“总有人不再是蝼蚁。”漆泥玉拢起风中冻到没有知觉的手。
“那得在多少蝼蚁之上啊。”陈淑君喟叹,“老师还说,君子恃志不渝,事事都有意义,事事都有回报。”
“有些过于乐观了,她所坚信的,好像有些是错的。”漆泥玉的表情像是看着无知无畏的孩子讲大话,慈爱得过分。
“那不然呢,要老师告诉我们,很多事都是没有意义的,你努力的也不一定会回报你什么么?”陈淑君反问。
漆泥玉脸上的笑就更深了。
“日子已经够难过了,我们不需要最后一块留给我们的无仪殿也充斥着悲哀的绝唱。”
她指尖点点正在灿烂笑着的杨珖,“杨珖家在宁州,母亲是世代簪缨的名门望族,晓礼仪通书画,却是被亲爹爹逼着嫁与素不相识的男人,在那时候,人们管这叫父母之命。”
“有人问问嫁娘愿不愿意吗?人们只会说,她是在期盼着自己的新生活的,臆想着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夫君,怀揣着一腔期盼为自己缝制嫁衣……可是不这样,她还能如何呢?”
“一株被移栽到另一张瓷盆的花,除了祈祷新的水土肥沃些,还能期盼着什么吗?”
陈淑君垂下手,不知是在为杨珖的母亲难过还是为其他的谁难过,“在家作女惯娇怜(注)……这娇怜便是在儿郎读书习武时将女娘们困在深宅,将她们冠以二娘三娘之名,静待出嫁时才能拥有一时名姓。入学前,杨珖姐姐只有娘娘起的小字,杨珖,是老师为她取得。”
“杨珖的母亲是宁州曾盛极一时的才女,生下她后,为她题了块牌匾,名为琢杨亭,那张湖心亭是杨珖幼时读书作画的处所,所作经她母亲一人之眼,随后就没入湖中,随水波远走了,那片湖,因为此事被冠以洗墨池的名讳。”
“可是杨珖的弟弟出生后,这一切都成了他的……湖心荡墨宝的成了她弟弟杨昶,琢杨亭琢磨着的美玉也成了杨昶。”
“只因为杨珖是个女孩么?不需要爹爹娘娘寄与殷切厚望,不需要笔耕不辍的美名,即便她才是钟情翰墨的那一个?”
陈淑君步至杨珖身前,伸手轻轻触及她侧颊,手中却只剩抓不住的风绕指而过,只是长风。
“老师说不是的……老师说,该是谁的就该是谁的,不能因为一句小女娘不需要便要剥夺她的东西,女娘也可登明堂,女娘照样扶社稷。世人不肯给女子这个机会,却要嫌女子柔弱不霸道。”
“老师做了开天辟地的第一人,以女子之名身列三甲,得长公主力保,胥荣举荐,成了天地第一女学的第一任驻堂女师。”
漆泥玉看着承运二十三年的无仪书院,渐觉心口不再闷闷地发疼,于是负手在院门前转了几遭,像是对门口的几株棠树格外好奇,绕着这里摸摸那里蹭蹭。
“想不到杜灵均梦里还会记得无仪书院的事,原以为他执念最深的会是与杜胜贤父子离心的二十年。”
经漆泥玉这么一打岔,陈淑君神思也从遥远的旧事里解脱出来,忽地想起正事来。
“无仪书院是我夫君与杨珖姐姐真正定情的地方,必然逃不脱这里。”
漆泥玉鼻腔灌满了秋日的风,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陈淑君,“看着自己夫君与原配的往日情事,你竟还能笑得出来。”
“斯人已逝,与死人争什么呢。”
一旁的琅婳已经点着杨珖脑门将人领回书院了,剩下杜灵均痴痴望着一步三回头的杨珖,眼中孺慕自不必多说。
下一瞬,眼前风光再度一转,已经站在了多年前的安平长街上。承运二十三年的安平长街比起现在的热闹也不遑多让,沿街是酒香四溢的胡肆酒坊,满地的摊贩支起架子,铺满琳琅满目的簪钗香玉。树与树上负有百灯,垂下的红绦木牌写满了真挚祝语。
“咦——这是哪里?”陈淑君疑道,显然并不清楚眼前这是哪桩旧事。
“看上去是安平街,喏,那边是忠义坊。”漆泥玉扫了眼忠义坊标志性的牌匾,不甚感兴趣地垂下眼,“你这夫君也忒磨蹭,怪不得一日一夜都没能把儿子魂唤回来。”她讥讽一笑,“满脑子与爱妻的风花雪月,恐怕儿子在哪儿早忘到脑后了。”
李奉春可还在杜府躺着好歹不知呢,漆泥玉略有些烦躁,随意瞟着周围。
视线的尽头,自街角转出个霜蓝色身影,长身玉立面容熟悉,唇角噙着抹笑正替身侧带着帏帽的女娘提着拎了满手的油纸包。
漆泥玉眼神顿住,上上下下打那男子身上扫过,最终落在那张脸上。
剑目飞扬眉眼含笑,束发的玉冠美玉缀成,周身锦袍写满了非富即贵四字,却在那女娘看不到的地方温柔垂眼瞧着她,好一副好儿郎模样。
活脱脱一个长大了的李奉春。
漆泥玉嗤笑一声,环胸往那去。
“欸?漆娘子?”
看了一遭也没看见杨珖杜灵均的身影,陈淑君正要找漆泥玉问些什么,一回头却见她径自穿过无数人影往长街尽头去了。
“漆娘子……这不是,咦?啊呀……怪不得我总觉得李小公子面熟,原是像他。”
陈淑君下意识避开擦肩而过的人,速度自然比不上大步往前毫不顾忌的漆泥玉,待她反应过来旁人碰不到她这件事匆匆飘到漆泥玉身边时,她已经在那二人面前站了好一会儿了。
“这是琅婳后面嫁的那位夫君,名为李怀,人称怀郎。说起来,老师与他算是年少相识青梅竹马,要不是大婚当夜惨遭贼人谋害,老师本该幸福一生的。”
陈淑君凑近那带着帏帽的女娘,试探着挥挥手,掀起一阵微风荡开那圈网子与珠羽,露出其下的一双明媚眼眸。
“果真是老师!”
漆泥玉像是什么也没听进去,略略弯腰站在那李怀身前,伸出的手穿过他的左腿,察觉到手下无物之后,她忽地轻笑一声:“原来是这个盘算……”
“什么?”陈淑君没听清她说了什么,见她似是对那条腿格外在意,便自顾自解释起来,“你注意到了?师公何处都好,只是早年寄居乡野避祸时造歹人陷害断了条腿……这腿还是为着老师伤的呢,如此重情重义的好儿郎,不怪老师那样的人物愿意嫁他。”
早先平京贵女们哪个不怀揣着些春闺遗恨?一恨怀郎跛脚,二恨胥荣佞幸,三恨无仪书院收人寥寥。
“是段佳话,我亦听闻过几句。”漆泥玉直起身,看着李怀那张脸缓缓道:“未婚妻遭宗亲所迫卖与富商,寒门书生不愿葬送好女娘大好年华,上门去求公道却被打折一条腿扔在堂下……幸而此子乃当朝成王流落在外避祸的亲子,逢上忠仆寻人,这才救下他那命苦的未婚妻,而后荣归平京。”
“是呀。”陈淑君点点头,“只是我夫君的梦里怎么会有老师和师公的身影,他们那时不算熟络吧?……”
“谁知道呢?”漆泥玉故作疑惑,眼尾却轻飘飘睨在帏帽下琅婳那张脸上。
层层珠网之后,一双潋滟含水的眸子冷不丁与漆泥玉撞上,帏帽下的人悚然一惊,迅速移开了视线。
这发生在一丝缝隙里转瞬之间的一瞥却没逃过漆泥玉的眼,她哼笑一声,一拉陈淑君还凑在琅婳身前的身体,带着她转身往后走。
“这是那年的某个佳节,兴许你夫君也和杨珖在哪处放灯相会呢,找找看。”
二人逐渐远离身后两个梦中身影,眼看着那道银红身影越走越远,逐渐隐没在熙攘人群,琅婳终于松下一口气。
“怎么了,不舒服吗?”清朗声音自身侧传来,李怀温柔却空洞的眼静静望着她。
琅婳抬手握住李怀没有温度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描摹,抬眼灿然一笑,“夫君……很快就要再见面了……”
很快,就会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