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进了剑冢,万里云就离开了白藤,它性子烈,不肯让生人近身,只有月回与它还算熟悉,故而接下了照顾它的任务,此刻见了主人,它高兴得嘶鸣一声,直接挣脱了月回的控制,小跑着到了白藤跟前,低下头去蹭他。
月回也高兴,跳起来朝白藤招手:“薛公子薛公子!”
黑衣挡住白藤,微微一抬下巴,一副得意的样子。
旁边的祝舟还一见万里云,表情有了一瞬间的凝固,再重新挤出一个笑脸,笑容也不免僵硬,他抬手摸了摸踏雪乌骓的鬃毛,叹息一声:“传说万里云日行万里夜行八千,放眼剑冢也就父亲的小白龙可以与之一较高下,我输定了,不比了不比了。”
白藤浑不在意:“表兄若想跑马,我换一匹就成了。”
祝舟还摇头:“换成凡马就是我欺负你了。诶,这雪原里兔子雪狐倒是不少,不如咱们比打猎,你有快马,我有追云,也算公平。”
黑衣扯白藤袖子:“我也想去。”
白藤故意逗他:“你不怕吹风了?”
黑 衣不说话,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副小媳妇的样子,月回朝他扮了个鬼脸,故意气他:“黑公子娇贵,还是留下和我一起等他们回来吧。”
“藤喵喵,你看他……”黑衣一垂眼帘,显然是又装上瘾了。
一贯温润的黑二少难得露出这种神态,白藤唇角眉梢不由漫染上笑意:“你想一起的话,我让马跑慢些。”
黑衣回敬月回一个鬼脸,戴上斗篷的兜帽,黏黏糊糊地朝白藤张开了双臂,白藤一揽他的腰,带着人上了马背。马和白藤的衣裳皆是浓墨一样的黑,只有黑衣雪白一团,裹着毛茸茸的狐裘腻在白藤怀里,看起来像是抱了一只巨大的雪狐。
月回就看不惯黑衣黏着白藤,哼了一声扭头朝祝舟还道:“公子!他们是两个人!我也和你一起!”
他还在襁褓里就被捡回了剑冢,算是祝舟还的近侍,虽差了将近十岁,但二人关系很好,本想着公子怎么也会带上自己,谁知祝舟还却拒绝了他。
平时再圆滑再虚伪的年轻人,只要上了马背,都会不经意间露出风发意气,祝舟还亦是如此,他浅笑一下,向月回抬了抬自己的右臂:“黑公子畏风,螣弟的马跑不快,别忘了我还有追云。”
他抿抿唇,似是在犹豫什么,最后还是转向白藤道:“螣弟一会千万别往林子太深处钻,里面有未驯过的豹子。”
看着白藤点了头,他便不再多话,双腿一夹马腹,踏雪乌骓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瞬间跑远了,白藤带着黑衣,驱策万里云小跑着,直到确认离开月回和祝舟还的视线,他才轻轻抽了一鞭,让马撒开了跑。
平坦的雪原上偶尔会跑过雪白的兔子,还有一只雪狐高高跳起,一头扎进了雪堆里。白藤对兔子松鸡兴趣不大,专挑雪狐下手,带着黑衣策马在雪原和林子间追得不亦乐乎。
那厢祝舟还一气儿跑进了林子里,握着缰绳手捏得死紧,指甲把掌心都扎破了,他跑到林子无人处,拔剑怒气冲冲地砍向了一棵高大的云杉,仿佛这棵云杉是白藤,或者是他那个偏心的爹。
在粗壮的树干上劈砍出无数痕迹,他才冷静下来,把剑往旁边雪里一戳。
再提起,剑尖上串的赫然是一只倒霉的兔子。
他兴致缺缺地把兔子丢到一边,扫净一块石头上的雪,垂头丧气地坐下了。
猎不猎有什么区别?他敢肯定,就算带着黑家二少那个拖油瓶,白藤也能轻松赢过他。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切都偏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弟,诚然,这个弟弟比他武艺高强,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比他强?自打这个弟弟来了,饭桌上娘身边的位置就换了主人;父亲一看到他就笑得开怀,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甚至亲自为他挑了一册剑冢自己人才会练的内功心法!他还进了祝家的祠堂听了剑冢的秘辛……甚至连以前寸步不离他的月回也跑去给他喂马了!再住上几天,怕不是这个少主的位子都要挪给他?
这两日发生的种种,他皆能安慰自己说这个表弟年幼失怙恃,十数年未见,爹娘多疼爱他些也无妨,自己作为剑冢少主应该大度。可今日陡然一见那匹万里云,有如晴空一个霹雳劈到了头顶,恕他无法再忍!
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是十岁的那年,他偶然听到父亲让门中弟子去寻一匹马来,具体要什么马还列了个单子,上面排首位的就是万里云,后面还有什么火龙驹墨麒麟……均是难得一见的宝马良驹。他以为父亲是要送一匹好马给他,一个人偷偷喜悦了好久,等啊等,春去秋来,秋去春来……终于听到有弟子来报,说寻到了万里云,只不过还是匹小马驹,得养一阵子才能骑。
昏暗的正殿里,祝月沉大喜,眉心沟壑难得展开,露出喜色来,他说小马驹才好,适合送给娃娃,一起长大往后连驯都省了,躲在门外偷听的祝舟还越发笃定这是送给自己的,没听完就雀跃地跑走了,开始暗暗想象一贯严厉的父亲会以什么名目将马送给自己。
一个月后,他收到了一匹踏雪乌骓,那匹万里云却没了踪影,他想破头也想不出剑冢除了他还能有什么娃娃,爹娘感情那么好,总不会是外面的私生子,可能是……这么金贵的马被养死了吧。
这么多年过去,他早淡忘了曾满心欢喜地期待过一匹万里云,直到今日。
人越是生气,记忆就越是清晰,一桩桩一件件挨个跳出来,在祝舟还心里堵成一团,气得他牙根痒痒。
今日敢抢他的马和爹娘的疼爱,明日就敢抢他少主的位子!这个家也不知究竟是谁的家?!
而祝舟还更恨的还是自己,连把这个表弟喂了豹子都狠不下心,还能成什么事?!非要等到他坐上冢主的位置才舍得下手吗?!
他在林子里发了一上午的脾气,察觉到附近有动静就不管不顾地追上去,非把来烦他的兔子野鸡一股脑全戳死才解气,这么折腾下来,竟也有了一点猎物,再加上追云给他逮来的兔子,数量颇可观。看看时辰,也差不多到中午了,他拍掉猎物上沾的雪,找了根树枝把它们串起来,然后重整精神,挂起热络的笑容,策马往回走。
跑到半路,前面一匹万里云出现在视野里,正悠然在雪地上漫步,马背上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看起来比人前还要黏糊得多。白藤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却没做理会,仍然驱策着马匹慢慢溜达。
祝舟还减慢马速,小跑着到了他们旁边,和他们并辔而行,他看到万里云侧面挂了几只雪狐,数量不多,但个头都很大,于是笑问道:“螣弟怎么专挑了狐狸打?幸好追云多打了几只兔子和松鸡,晚上可以吃野味了。”
白藤道:“雪狐皮子好,打几只给黑二少做件斗篷。”
“夏天的狐狸毛发稀,做出的斗篷在江南穿穿还好,在北方就穿不住了,螣弟若有意,冬日咱们再一起打猎?”
白藤当然知道他在试探什么,他本也无意在剑冢久住,干脆实话回应道:“后日我们要往荒月宫去,怕是应不了表兄的约了。”
祝舟还一直藏在暗处偷听他与祝月沉的谈话,早知道他要往荒月宫去,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一瞬间,他心里还生出点遗憾。
“这么快就要走吗?”他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随后冷静下来,继续借机试探,“对了,冢里有一些从姑姑家救出的弟子,他们武艺也很高,螣弟带他们一起吧。”
“带他们做什么?”白藤有点烦,怎么一个两个都让他把那些人带走?
面对这个弟弟的不耐,祝舟还依旧保持着一副热络的笑容:“去荒月宫他们可以帮到你,而且我记得黑家也在浮日城,正好回去后可以重建云陵山庄。”
“表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还要与黑二少畅游山水,怕是没时间顾及那么多事务。”白藤一贯阴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口气不咸不淡。
他怀里的黑衣猛点头,面上挂着温润的假笑:“藤喵喵可是答应了要和我一起走遍世间山山水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连父母留下的云陵都不要的话,那应该也没心思和他抢剑冢……吧?
祝舟还笑容真切了几分,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