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月沉抽了一口气,藏在袖中的五指骤然收紧。
他压了压火气,想挤出一个笑,可对着黑衣那张泰然自若的脸和他们紧扣的十指,他怎么都笑不出来,努力半天也只得暂时放下此事,目光转回白藤身上,问道:“这些年怎么一直待在流风城不出来?我想去看你,又怕有眼睛盯着反给你惹上杀身之祸,只好盼着你过来。”
提到此事,白藤苍白的面上忍不住划过一丝讥诮:“陆婆婆走后舅舅寄信让黄双看严我,不让我出城,我自然无法来千里之外的剑冢。”
祝月沉勃然大怒,额上爆起一条青筋:“不让你出城?!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白藤漠然道:“他给我看了信。”
祝月沉眉头皱得愈发深,他负手踱了几步,然后也不避黑衣,开始复述那封信的内容:“‘白霜亲启,见信如晤。闻白鹭过世,籍申慰问……”
那封信交代了好几件要事,他当年落笔前一一斟酌过,故而印象深刻。白藤面无表情地听着,听到“小螣年纪尚轻”时,他的眉头狠狠一跳。
祝月沉还在沉声复述:“‘……悲恸之下,难免冲动,务必看护好,不给分毫机会让他溜去荒月宫,一切自有剑冢出手。除此之外,一切要求尽可满足,天地宽广,随他游戏。承景七年八月二十。’”
前面几句白藤有印象,祝月沉复述得没错,但后面是什么意思?他怎么没印象有这样几句?是被略过了还是被篡改了?!他怎么没有印象了?!他竟然没有关于这几句的印象!!!
白藤纸白的脸色无法更白,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眸光涣散,黑衣觉察出他的不对劲,用力握紧了那只死人一样冰冷的手,在他耳边轻声哄慰。
祝月沉心没这么细,刚复述完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他给你看的是这封不是?”
白藤抿抿唇,实话实说道:“是这封,不过我只看到一半,没想到会是误会一场。”
“误会?我要是死得早,怕是连你最后一面都看不见!白霜真是办的好差!”祝月沉冷笑一声,缓和下口气询问白藤的意思,“白霜此人罪孽深重,屡教不改,我想取他性命后再将他从剑冢除名,小螣觉得够不够解气?不解气的话就你说怎么办,舅舅都依你。”
黑衣偷偷给白藤使眼色,想让他别这么轻易放过黄伯,谁知他的小动作立刻就被祝月沉发现了,冰冷锋利的眼神盯得他如芒在背,瞬间收起了一切心思。
白藤思考了一会,缓缓开口道:“陆婆婆生前让我留他一命,可有时候,人活着比死更难受~”
他扬唇勾起一个阴森的笑,吐字如毒蛇咝咝吐信:“既然他想回剑冢,那不如就让他再也不能回剑冢,死都不能回来。他不是还想仗剑天涯么?那干脆一辈子都不能离开流风城好了,死了也埋在那。”
要不是被祝月沉盯着,黑衣简直想拍手叫个好,除了这个,真找不出更适合他的刑罚了。
黄双在流风城生活了十几年,有自己的生意和朋友,在那里过完后半辈子其实很容易,踏实平稳,是多少杀手求都求不来的生活,可惜他的心太过浮躁。若不能静下心来,自私一回跑出去也是可以的,但他有忠于剑冢远胜过忠于自己,只要祝月沉轻飘飘一纸书信,甚至都不用人看管,他就会自觉待在城里,直到带着遗憾死去。
所以与其说是白藤或者祝月沉把他禁锢在流风城里,倒不如说是他的性格禁锢了他。
祝月沉并不了解他,不过出于对外甥的偏爱,他皱皱眉便同意了,坐回桌案后疾书了一封信,盖好印章叫了个弟子立刻送出。
弟子拿了信刚要走,祝月沉又叫住了他:“先把那五个家伙带来,还有那只鸟,让小螣看看有没有印象。”
弟子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领了命下去,白藤正想问月绪的事,闻言向祝月沉确认道:“舅舅说的五个人是月绪他们?”
“你还记得他们?他们原先是白鹭的人,不知怎么没有殉主,白霜提过几次,但他个废物一直没找着人,本想就这么算了,谁知几个月前他们又自己送上门了,还敢说是来找你的!”提起他们,祝月沉显然气得不轻。
白藤为他们开脱道:“是陆婆婆的意思,她留下他们给我,让我防着黄双,此次离开仓促,没来得及告诉他们,他们便被爹娘的守墓人给骗来了。”
祝月沉听罢一挑眉,神态与白藤很像:“正好我想把他们留给你处置,还没来得及动,不然你估计要怪我。”
话音刚落,殿门外晃过六道身影,月绪首先跨过门槛,淡蓝的长袍衣袂飘飘,颈上一圈白狐围领毛茸茸的,衬得那张娃娃脸越发稚嫩可爱。
“螣弟,你怎么才到呀?”他笑嘻嘻地打完招呼,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这几个月冢主哪都不让我们去,每天除了吃就是睡,我都胖啦~”
黑衣委屈巴巴地看白藤:“藤喵喵,你不是说他四十三岁还长得很丑么?”
白藤早忘了这茬,心虚地遮掩道:“一把年纪长得跟个小孩一样还不叫丑?”
月绪听到他们的对话,登时不乐意了:“螣弟,你这样说也不亏心!还有你,哪门子醋都吃,放心,我对你们这样的小孩可没兴趣。”
后面五人较他走得慢些,此刻齐聚在灯下,白藤才辨认出除了月绪等人外,还有一个提着鸟笼的剑冢弟子,笼子里关的正是的他们的亦邪鸟,五人一鸟看起来状态都不错,应该是没受委屈。
见他们果然熟识,祝月沉便手一挥直接把人放了,让他们继续跟着白藤,白藤本有意让他们留在剑冢,可是转念一想,还不如等离开后让他们自己做打算,于是便没多说什么。
祝月沉还想再拉着白藤细问这些年的情况,奈何突然有人来传话说有事亟待他处理,他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摸了摸他的头:“一会我让你表兄带你四处逛逛,晚些时候再一起用午饭。”
他拉起白藤的另一只手要送他们出殿门,一摸到那只冰冷的死人手,他触电一般浑身一震,眉头瞬间皱起很深:“小螣!你练了……”
“是我自己要练的。”白藤面无表情地解释了一句。
祝月沉拧眉,一股内力打入他的经脉,白藤下意识地想顶回那股内力,反应过来后又放松了身体,任由舅舅去探。
探了一会他的经脉,祝月沉收回打入的内力,眉头好像是松开了些许,但那道长年忧虑导致的褶痕一直在,不好分辨究竟放没放下心。
他开了口,口气有些雀跃:“你的经脉和阿聿一样!是练武的好苗子!下午你和舅舅过几招,舅舅好带你去藏书阁挑一本适合你的功法,现在换还来得及。”
白藤眉毛动了动,稍露迟疑之色,祝月沉想到他在顾虑什么,安慰道:“从荒月宫回来再换也来得及,你的经脉练起什么都是事半功倍,很快就能练回来。你不是喜欢黑家这小子吗?总不能走在他前头吧?”
这时候他倒拿正眼看黑衣了。提起心上人,白藤面色也有了松动,是啊,他要保护柔弱的黑二少一生一世,继续练《雁寒心法》只会死在他前头。
如此说定了,祝月沉便将他们交到门外一个已经加了冠的青年手里,自己闭了殿门开始忙碌,门外的青年与黑衣年纪相仿,小臂上站了一只海东青,不笑的时候与祝月沉有八分相似,正是剑冢的少主祝舟还。
祝舟还十分热情,热情里还隐约透着些圆滑,他和黑白二人互相通了姓名,便引着他们往剑冢深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