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以为死亡就能团聚的孩子,长大后才知道连方向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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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粒子打在冲锋衣的硬壳上,发出细密如沙的声响。张起灵停下脚步,眼前是藏北高原一片亘古的荒芜。嶙峋的黑色山岩刺破灰白的天幕,狂风卷着雪沫在裸露的河床和风化严重的古湖盆地上呼啸而过,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这里的地质报告显示,远古曾是一片浩瀚的内陆海。如今,只剩下干涸的盐壳,像大地皲裂的苍白伤口,延伸向视线尽头。地质学家称之为“古特提斯海的遗骸”。张起灵看着手中一块被风蚀得千疮百孔的页岩碎片,指腹摩挲过那微小的、早已石化的海洋生物痕迹。
“归墟”。
这个词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脑海,带着利顺德饭店里残留的咖啡香气和孩童餐盘里糖霜的甜腻。
*“有个地方叫‘归墟’,是海中无底之谷,众水汇聚之处,也是所有事物的终点。他已经到达自己的终点了。”*
记忆里女人的声音清晰得如同耳语。她坐在他对面,窗外是天津卫湿漉漉的黄昏街景。那时他还很小,身体里属于“张起灵”的部分尚未苏醒,懵懂得像一张白纸。他只是个刚刚失去父亲庇护、被一个奇怪女人带回族里、名叫“小官”的孩子。
*“如果我死了能和他们团聚吗?”* 他记得自己这样问,带着孩童对死亡最朴素的认知和隐秘的渴望。团聚,多温暖的字眼。仿佛死亡只是一扇门,推开就能见到想念的人。
*“不能。”*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击碎了天真的幻想。*“江河之水奔涌八万里才抵达归墟。哪有那么容易。”*
*“八万里?”*
*“就是要走很远很远的路。”*
*“那人要走多远呢?”*
*“要四百万里。”*
四百万里。一个庞大到超出孩童想象的数字,一个被刻意夸大的、用来安抚幼小心灵的距离。那时的他,竟然认真地点头,说:“我会努力的。” 仿佛那真的是一条可以丈量、可以抵达的路途,路的尽头站着父亲,站着所有逝去的面孔,站着……一个模糊却令人安息的终点。
寒风像冰冷的刀片,切割着他裸露在围巾外的皮肤。张起灵将那块页岩碎片放回盐壳地上。四百万里?他早已走过了不知多少个四百万里。从雪山之巅到雨林深处,从繁华都市到无人绝域,他踏遍山河,寻找的却不再是“团聚”的终点。
青铜门在她身后关闭的瞬间,“归墟”就从神话里的无底之渊,变成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吞噬了她的黑洞坐标。一个没有方向、没有路径、甚至没有“存在”证明的坐标。
他知道了“归墟”是终点,是湮灭,是众水(宿命、血脉、秘密)汇聚沉没之地。她到达了她的终点,用自己填平了那个无底的深渊,困住了名为“它”的恶兽。她完成了她的“归墟”。
可对于他呢?
他不再寻找“死亡”后的团聚——那孩童的奢望早已在漫长的岁月和冰冷的现实里风化殆尽。他寻找的,是“湮灭”本身留下的痕迹,是“沉没”过程中可能逸散的碎片,是“归墟”这个概念在物质世界投射出的任何一丝微光。他寻找的是“张玉言”这个存在本身,在彻底汇入那片终极的虚无之海前,是否曾有一粒沙、一滴水、一缕光,被抛在了岸边?
没有方向。
没有路标。
没有“四百万里”的终点可供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