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回以后,马上要走。
“呜呜——”
里头却传来了哭灵的声音,她心中一惊,是谁这么大胆在登基庆典夜宴哭灵,这是多大的不敬,在凌乔心里只能想到一个人…
远远见有火光缓缓向这边而来,凌乔不多想便进去了,想要提醒一下萧璟。
现在新天子登位,萧璟的处境本就是如履薄冰,在新天子庆典之际哭念先圣人,其含义也太过明显,他显是被冲昏了头才会这样做么?
平日里多镇静冷定的一人,如今竟也拎不清局势!
白幔帷轻轻拂过其面,他站在其中茫然地望着她,穿堂风绕过大殿,吹不动萧璟的素麻丧服,却钻进凌乔的衫袖里,将她的冕服吹动得翻飞若蝶。
萧璟眸中的情绪已转为恼怒,破了嗓子:“卫夫人,何故?”
凌乔示意他噤声,指了指外面,外面的脚步匆匆,两人机敏地躲在灵棺侧边。
“吱呀——”
有人推门进来,“江米年糕换上新的,其余的不用动…”
接着是金盏碰撞的声音。
窸窸窣窣的动作扰得侧边两人心脏狂跳,呼吸交缠的温热之间,萧璟站得不太稳,倒是箍紧了凌乔的腰,凌乔手掌攥紧了那枚翡翠挂子,也不敢出声。
从萧璟的角度看,少女眉眼低垂,侧边偏头显得不染星尘,皙白的脖颈流畅娇嫩,颈下的锁骨若隐若现,白纱滤过的暖光柔和地倾泻下来…
室内显得如此静谧。
萧璟心中怒火顿消,但抓心挠肝感更甚…
萧璟松开了她,凌乔则双手并用重新挂好翡翠挂子,翡翠轻轻贴附在她皙白的脸颊,显出一片柔和之色。
凌乔不再言语,转身提起曲裾要走,却倏尔听见他不冷不谈道:“今日之事不许为外人道,不然本王亲自要了你的命。”
凌乔回了身,抬着泛着水琉璃色的眼睛淡定地看着他:“我要是真怕死,就不会进来提醒你,王爷现下觉得沮丧,天下人也没有不明白您的,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是拎不清如今的局面了吗?敢来现在先帝面前哭灵,你虽不怕他,但他现在是新天子,得罪他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劝你两句,现下不是由着自己闹性儿的时候,若是真伤了心,就回王府找个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哭去,而不是在这里冒着生死掉泪,有半分用没有?死的倒是会更快!”
头一次有人这么直言不讳。
虽知是为他,但他依旧为此感到不快。
“住口!本王的事轮得到你来说嘴,你又有多聪明,我看也不过是自以为聪明,是…我是做不了皇帝,倒是给他做上了皇帝,但是就面对朝臣不满奋起的声音就够他忙活了,他才刚登基,难道会动我?除非他不怕被天下人指摘寡恩薄情的名声!再荒谬如他,也不会在此时动我,何须你来关心!”萧璟走近凌乔,声音不算小。
那双好看显贵的凤眸似含着怒意,不自觉地眯了眯。
凌乔嘴唇轻抿,怒其不争:“你能不能振作点,没当成皇帝你就该完蛋了是么?那泥腿子出身的圣祖爷是不是也该认命,做个小农民、小商贾过活,而不是利用一切为自己争,但真这样做了,你们萧氏子孙哪来现在的锦衣玉食、万人供养?你恨命,有什么资格?天下人比你苦的多了去了,他们也该像你一样自暴自弃?那这天下恐怕早就烂透了!”
“啪!”
萧璟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瞬间疼得凌乔呲牙咧嘴,抬眸望向眼前阴挚的男人,她忽然有点心酸。
凌乔反手打了回去,虽然力度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能不能醒醒!”
她转身打开门,也不顾萧璟在背后有多气恼了。
风雪上涌,亲昵地糊住了她的脸,然而下一刻睁开,透过柔光看去——
是皇帝和一众大臣,包括侧边穿着金蟒衣的卫兖。
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那刚才他们的对话,他们全所听见了?
凌乔暗觉心惊。
卫兖上前将凌乔牵开,温热的大掌灵巧地钻入她的指缝,透着半润的柔软。
凌乔见局势不妙,欲为其辩解,卫兖神色未动:“夫人,不要动。”
凌乔顺着目光往里看去,这些人的身影将萧璟拥在中间,越发显得萧璟单薄孤独。
陪同萧培砚而来的佐僚十分惶恐,急忙解释道:“王爷被酒失其常性,幸勿为讶。”
萧培砚的手抚上萧璟的脸,状若无意地说道:“皇弟给卫夫人打了?看看你,场子都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
凌乔忍不住去看卫兖,他却是出奇地冷静,好像有所牵涉的人,不是他一样…
萧璟痛恨地撇过头去,视死如归般说道:“要杀要别悉听尊便!你反正心狠手辣,那我照数认下就是了。”
谁知他这话说完,萧培砚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将他扶起,笑着道:“你刚刚不说了么?朕现下不会动你,除非朕寡恩薄情…其实哪怕就看在塬娘娘的面上,朕也不会动你,所以不必胆战心惊,别人当你不服朕做了这个皇帝,可朕只当你是在追悼我们的父皇,对吧?”
众大臣顿时附和道:“是啊,早先就听说三王爷孝顺,如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还好陛下秉知王爷秉性,没有错会了王爷的意,误认王爷作了乱贼,老臣这日可巧遇见这幕,乐得无可不可,若先帝爷得知,估计也是无有不欣慰的。”
“听见了么?三弟,他们夸我们兄友弟恭呢…”萧培砚笑起来,孝服上不见滚毛的领边,此刻被扯动得松乱,他帮萧璟整理了一下,又拍拍他的肩:“叫声陛下来听听。”
“陛下…”
萧璟适才听起塬妃,自觉自己冲动了,现才已经有了忍耐的意识,所以喊得毫不费力,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恭敬。
“呵!原以为你多有骨气,原来不也是如此,三弟啊,你以后要喊朕一辈子陛下,不要有旁的心思哦,不然就把你和塬娘娘的脑袋都拧下来,给他们踢着玩儿。”
萧培砚无意识地把玩着手里的扳指,说出话来冷面无情,却吓得一众大臣战战棘棘。
他们要是真拿萧璟的脑袋当球踢着玩,先帝还不来找他们的麻烦,可萧培砚这个人看上去又的确干得出这种事。
大皇子已然登帝,这里没什么要做的了,众大臣交头接耳小声商量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先各自回府,等明天早上去哭奠孝庾帝。
皇城前的□□顶大轿先后离开,各自朝自己的方向散去。灯火依然明亮,空气中增添了几分凄清。远远的钟声传来,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处于皇宫中的萧培砚精神出奇地警醒,任何一点儿轻微的响动都令他心惊胆战,栖栖惶惶。
皇帝的名分正式降临到他的头上,他却先是在宫中的东暖阁枯坐了半个时辰,后来,由沈南齐出面,请他先到太极殿暂住一夜。
萧培砚孤零零一人端坐在太极殿里,感到秋夜的肃杀之气直透骨髓。他全心全意地注视着皇城中的风吹草动,皇兄把祖宗的江山基业给了自己,自己有着将之完完整整地传诸后代的责任。
自从得知皇父不久于世的消息之后,他心中的惶恐与悲伤随着时日的绵延而逐渐淡漠,另一种情绪反而在潜滋暗长,那就是认定了皇帝的无上威严、权力和信誉即将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义伦特意在凌乔面前提起:“听说夜宴刚结束,三王爷就被叫到长筠阁给塬娘娘用鞭子抽打了一顿,下下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可怜与王爷有婚约的贺家娘子去求,这才放过,没生生地害了命,陛下则遣了几位太医过去,都说平夷王伤了根本,日后难以将养,陛下又叫人与塬娘娘说不计较,此事才如此揭过。”
凌乔自觉今日中了计才知萧培砚也不是善人。
其实也好,一顿鞭子或许能让萧璟认出他是个什么人,不要盲目自大。
此人也不容小觑,皇家果然就没有一个省心的人,偏她还在局中,逃脱不得另说,主要是她也不能逃,不想逃。为冷氏报血仇是她的使命。
卫兖想到什么,不动声色地勾了唇角。
指尖残留着芳香与温度。
他余光一瞥。
发觉出她略微红肿的手在轻颤,细腻雪肤也泛出樱桃似的粉红,他想不出她今天是使了多大力气去打平夷王,要换作别人脑袋早掉了,这会儿想起来居然也没觉得害怕,他竟不知她是个如此胆大的女子。
“义伦,去找袋冰块来。”
卫兖有点看不下去,他对她其实没什么再可挑剔的,只是不明白她怎会和平夷王一副熟稔状。
凌乔接到义伦递进来的冰块,忙放在手上按压,冰凉的触感很好地纾解了疼痛,恍神之际,却听卫兖出声问她:“你们凌家平日踽独,京城中显贵的十几处王公侯伯官员都不曾有过交往,塬妃的母家赵氏也不系为凌家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你怎会牵挂于平夷王,只出于世道关怀?还是别的什么?比如私情。”
凌乔听出卫兖话里的意思,赌气道:“是私情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的好歹,你该知道,那我平日是如何的人,你却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