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目光落在凌乔身上,朝后微微地缩了缩脖子:“复城里有位名叫杨仕泽的,他可会各种疑难杂症,只是夜中城门关闭,如何去请杨医士?姑娘这手…能拖到明天吗?”
“这手一看就有问题,拖到明天可能就废了!”为聘返身准备出门:“卫夫人要是在我们这儿出了事,我们能有什么好下场。”
掌柜的纳罕道:“原来是卫夫人。”他似乎又在想什么事情,拉住为聘:“跟我来。”
谢寂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对为聘点了点头:“跟着去。”
凌乔有感受好点,至少剧痛是有消退的,她不忘跟他道谢:“麻烦了,谢大人。”
谢寂没有抬眸,不疾不缓地跟她说:“知道你手什么情况吗?你这是中了毒,本来我以为是葵散,但是葵散应该不会导致人的手上出现尸斑,除非…”谢寂陡然拉过她的手,迫使她对上自己的眼睛,却又极为平静地说出下一句话:“除非你…是死人。”
凌乔望见那深不见底的眸池子里去,轻易地被他捕捉到她的慌乱,但她仍挣扎着:“我…我也不知道,大人此言是何意思?”
谢寂用力地捏了下凌乔的掌心,挑眉道:“没什么,世上出奇之事甚多,总是让我讶然。活人手上长死人斑,甚是出奇。”
凌乔痛得眯眼,但谢寂的话更是让她心惊肉跳,他轻一下重一下地按着手,“呲——”凌乔痛得下意识朝后抽了抽手。
“卫夫人,别动,伤到筋骨可就是谢某的罪过了。”他仍是笑着,那双漂亮的眸子似能把人的心底看穿。
对上这么一个男人,的确危险,她想。
这天冷极了,室内又没有火炉,连抗冻抗习惯的她也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阿嚏——”她顺势用衣袖捂住。
谢寂扫了一眼,略微皱了皱眉,当他帮她处理好后,他才从衣袖中掏出一抹方帕,仔仔细细地擦一遍他自己的手。
谢寂抬起头,正方向则是为聘抱着一大摞药草从那里走过来,掌柜的手上则是一个布包和研磨用的石捣,凌乔被这刺鼻的芳草味熏得皱了脸,不过,大冬天哪来的药草,还是新鲜的。
掌柜的耐心向他们解释道:“这有草叫明芥子,专用来医毒,很是珍贵,好在,我一直试着在屋里种植培育药草,勉强试试吧,看老朽能不能帮到卫夫人的忙。”
凌乔乖觉地任他安排,见他先是拿布包里的银针封住她手上的几个穴位,刺痛感顿消。接着又将研磨好的草汁用纱布过滤几遍,用水帕浸了给她湿敷,每一刻钟换一遍药汁,最后用布纱缠了起来。
剩下的半碗药汁,他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卫夫人,将它喝了。”
凌乔半信半疑地接过来,听话地将其一饮而尽,只是她这副破败的身子连喝半碗药汁都费劲,一口气上不来,“咳一咳——”她只觉得又苦又涩,仿佛在喝什么毒药,“这真的有用吗?”
“有没有用都试试,撑过今晚,明日一早出发去找杨医士,他必有办法给卫夫人治好,现在我用银针封住了穴位,毒性应该不会扩散。”掌柜的在慢条斯理地整理银针。
这一晚,凌乔睡得并不踏实,除了手上传来的阵阵疼痛,还有那份来自内心深处的不真实感,她成了凌家的小姐,还是皇城司指挥使卫兖的妻子,这一切的一切多么地不真实,仿佛冷瞳就是她做的一个梦而已。
谢寂在他旁边的榻子上,因为腿太长,所以有点伸展不开身子,时不时地睁开眼睛戒备地看一眼凌乔,那种带有探究的目光让她很不安,仿佛她的灵魂已经被他剥去了外衣看了个真切,他不喜欢他这个男人,太聪明,不好糊弄。
眼见烧得热闹的炭火凉冷下来,东方的天幕渐渐扬起了金色的暖光,她才缓缓坐起来,淡淡地望着这份活着才能看见的美丽,她要活,而且要好好地活。
谢寂也起了身,没有讲话,离开得悄无声息,她总觉得他没有人气,做什么的都恹恹的,似乎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就像最深郁的古潭水一般,扔石子都激不起任何的波纹。
夜雪过后放晴,为聘已经在整军准备启程前往复城,他们本来打算将凌乔留在这座客栈里的,但是她的手又耽误不得,索性决定直接带她一起去复城。
光影明亮,栈外的前头立着一人一马,那是为聘,后面则有几百人,或许实在条件艰苦,他们显然并未休息好,这里到复城仍要走上三天,实在辛苦。
她正在犹豫是不是又要与为聘同骑,谢寂就驾马从后头的军队里出来,一袭华贵鹤羽大氅淡淡散芒,雪色纷纷,那马喷着鼻息,脖下黑亮长鬓微微发抖,走过的雪上印出了完整的蹄印,圆润饱满。
谢寂不语不动,只是淡望着她。他驾马过来时马蹄扑棱起一丛丛雪粉,在空气中淡淡地散开,融在暖阳下,四蹄尥动,下一刻便跃至她的身前,似乎有意让她上去。
与他共骑,她有这么大的脸?
谢寂猛地倾身而下,将凌乔拽上了马背,按在自己身前,口中冷喝一声,吁马掉头,往复城方向而去。
他的手很有分寸,只是轻轻地箍住她,保证她不会掉下去,天并未全亮,仍是昏暗的,冷风划过她的发鬓,她轻轻地吸了口气,这种畅快地奔跑是她从未想过的,她好眷恋这份自由!他定是不会看见她这份欣喜模样的,这多好,不用在他眼前伪装成卫夫人。
*
复城
谢寂口中短促地沉喝一声,双膝一敲马肚,马匹就缓缓地慢了下来,径直往城内走去,马蹄的声音在城门小石街上有节奏地响,延伸到复城内,与百姓们的热闹叫喊声交杂。
马儿在城街前停了下来。
谢寂翻身下马,又迅速地将她抱下马背,这时她才发现谢寂的身边只剩下了为聘一人。
“你们的随从呢?”她跟在谢寂的后面,右侧是为聘。
为聘解释道:“城内人多眼杂,将几百个军士带入城,像什么样啊?他压低了嗓子继续道:“我们让他们守在外城,将你的手治好,我们就起身去城营,卫大人收了消息正在往这里赶,你待在复城内就好。”
凌乔一窒,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作为卫兖之妻,难道还能不回去?她悻悻然地跟上谢寂,街上传来爽朗的孩童嬉笑声,被风雪抵在他们的耳畔,气氛也松动起来。
依着掌柜的地址,他们找到了杏林医馆,门一推开,触目就院中晒的满堆芍草,偶有人在侍弄,他们匆匆忙忙的身影让凌乔想起自己和兄长。
他们本出身于名门,但因朝堂之争有所牵涉后被先帝满门抄斩,那时她与兄长冷越在睿阳老家,因此幸免于难,他们不敢回京,转身投奔在郢城的远房表亲赵氏,只是没几年赵榆离世,产业皆交由他的女儿赵姮打理,冷越落榜后性情大变,接受了赵姮的求爱之意,婚后的赵姮粗戾,对冷瞳拳脚相加。
若兄长不娶赵姮,他们尚可自力更生,说不定别有一番天地。
突然,门内窜出来一只白狗,奔至他们身前抱有敌意地汪汪吠着,又呲牙他们靠近,为聘则从袖中掏出一块肉干招呼它吃,恶狗瞬间变成萌狗,欢喜地摇着尾巴,甚是知趣。
“喂!没有礼貌的家伙!它有肠疾,你这肉干它克化不了。”门内追出来一人,甚是捉急。
定睛一看正是一位中年的男人,他穿着一身单薄的蓝布衣,内里是白色的单衣,宽摆大袖,脸庞清癯,两眼凹陷,内庭饱满。他朝谢寂他们投来一瞥,目光无波无澜也无温意,淡淡的语气向他们问道:“有何病要治?”说罢抱起那只狗,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那只狗很快安静下来。
为聘向他施礼:“我们想找扬仕泽先生,这位姑娘中了葵散,耽误不得。”
“哦?让我看看。”他放下那只白狗,“我就是杨仕泽,要看病里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