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正堂中的人见元稹来后,躬身行了个礼。
这是一个宦官。
不等元稹开口,他率先自我介绍道,“您没见过奴婢。奴婢的师父是崔监军,他与您曾在江陵共事,奴婢此行,也是应师父的要求。”
崔潭峻?元稹几乎都要忘了这个人,没想到对方竟还记得自己。
“有何贵干,不妨直言。”
“听说,孙燮案犯的抓捕工作已全权由您来负责,还望您严守律法,秉公行事。孙县令是为民而死,可莫要让其在地下也寒了心。”
“还有呢?”
“这是师父的意思,也是……贵妃殿下的意思,若事成,日后自然少不了您的好处。”
“你们已经投靠了太子和贵妃?”
“话已带到,奴婢告退。”
说罢,那宦官便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院中月色清寒,却照不明这漫漫长夜。元稹几乎要头疼了,当今天子不是春秋正盛么?他们怎么就忽然成了太子的人?他刚刚说的日后,指什么?新皇登基么?
难道,李纯真的出问题了?
此时此刻的李纯,正卧在病榻上,咬着牙咽下第不知道多少碗苦药。
自从吴元济、李师道先后伏诛以来,志得意满的他因着心底畅快,酒色皆不忌,终于给自己折腾得一病不起了,加之天气转凉,令本就沉郁的病势更加雪上加霜。既然求医问药效果不大,那就转而求仙问佛,刚巧前几日有功德使上奏称凤翔法门寺内佛骨到了开塔的时候,宜迎佛骨入京,供万民瞻仰,以祈岁丰人安。
彼时的大唐崇佛之风正盛,这样的好事,李纯当场便答应下来。
算算日子,应该快到长安了,于是他唤来内侍,传令中使领禁军前往迎接。就这样,佛骨一入长安,就在民间掀起了一股狂潮,上至王公世族、下至平民布衣,皆争先恐后前往朝拜、舍施,更有甚者为表虔诚甚至不惜当众烧顶灼臂,一时间,整个长安几乎都乱作一团。
崇佛崇到这种程度,属实太过荒诞了,如若放任不管听之任之,引发混乱事小,助长那些僧众借势妄为、动摇社稷事大!
不多久,一份谏表被送到了天子的书案上。
据说,李纯看完这封谏表后当场气得口吐鲜血,甚至于拔了剑就要冲出宫去,恨不得亲手砍了这个大不敬的上表之人,可没走几步就急气攻心,倒地不省人事了。周围的内侍吓得不轻,连忙一拥而上忙活起来,其中一个小宦在拾起那份谏表时无意瞥了一眼,几个字眼便落入他的视线。
“……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茹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
上奏者,刑部侍郎,韩愈。
“给朕杀了他!杀了他……咳咳!”
锦榻上的李纯咳嗽不止,崔群立于几尺开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如芒在背一般。
“韩侍郎内怀至忠,此番上表也是因其心忧国事而起,”他一边觑着李纯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开口道,“直谏之人杀不得啊,陛下。”
“那就让他滚!滚远点!”
“是是是,臣回去就让他滚。”
崔群立刻接过话头,生怕他反悔似的。说实在话,自己这个宰相当得真累,前有皇甫镈明着兴风作浪,天子又是个脾气不好听不进话的,还生着病不能磕着碰着;后有贵妃和太子一党暗度陈仓,近日里被翻出来的那件三年前旧案多半就出自他们之手;临了还要为了韩愈等人操碎心……也不知有多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这大明宫中的风波,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元和十四年冬,上御丹凤楼,大赦天下,左降官亦可量移近处。借着这次机会,元稹自虢州召还任膳部员外郎,白居易自忠州召还任尚书司门员外郎。
北风凛冽,裹挟着枯黄的草叶掠过空旷无人的大街,留下满耳挥之不去的凄厉巨响,宛若鬼魅冤魂的哭嚎。
一个人出现在街角。
他一身重孝,双眼干涸得看不出任何光彩,惨白的粗麻衣衫更是令这张脸形容枯槁,几乎湮没了本来面貌。本就萧瑟肃杀的街上赫然出现这样一个人,诡谲又可怕,任谁见了都难免心生恐惧。
可若仔细看他的行装,就会发现,那粗糙的斩衰服,他似乎穿了两件?
难不成他的家中接连出了两桩丧事?是双亲俱殁吗?
一声细小的抽噎在身后响起,那人眉心一动,终是恢复了半分人间气。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小的人,望之不过三四岁的样子,也是一身缟素,本该天真无邪的眼睛里装满了不相称的慌乱与惊惧。
“周六乖,听伯父的话,先回去待在伯母身边,伯父还有些事,办完后就能回家陪你了。”
一听要离开自己,三岁的柳告瞬间涌出泪水,连连摇头。他已经没了阿耶,好不容易被领到伯父身边,叫他如何愿意离开半步?
可刘禹锡却不得不狠下心来。
“快带他走。”他对一旁的仆从吩咐道。
仆从似乎想开口恳求什么,可一看他决然的神情,终是忍了下来,抱起柳告,不由分说转身跑远,稚嫩的哭喊瞬间爆发出来,令人不忍卒听。
现在,刘禹锡真的孤身一人了。
前方就是大理寺,巍巍高墙,昭昭天日。
他在门口捡起鼓槌,重重敲在了堂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