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结实着呢。”白居易把梯子斜靠在屋檐旁,连上两步,嘴上一直念念有词,“这园中人也太贴心了,连梯子都备下了,也不知是只有我们屋旁有还是每间屋子都有……”
“两位小郎君夜半不眠,乘月游园,真是好兴致啊!”
头顶侧上方忽然传来一声招呼,二人同时抬头看去。这声音听着熟悉,果然,几步开外一座画阁的二楼,刘禹锡正扶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笑嘻嘻地冲他们招手。
“你就是白乐天?”
“是……”白居易正攀在梯子上不上不下,勉勉强强扭过头对他粲然一笑。
“眼力不错嘛,梦得。”
“得你元微之如此青眼又形影不离者,除了白乐天又能有谁?”刘禹锡见他俩没什么要回屋就寝的意思,干脆邀请道,“同是酒酣难眠人,不如你们也上来,品品这顾园中的雕栏画栋?”
玩遍园中的每个角落,也算不辜负韦学士的破费。
“好!”白居易满口答应着,在梯子上转过身,扶住元稹伸出的手直接往下一跃,与他扑了个满怀。元稹站得稳当,可被白居易这么一扑也免不了一个趔趄,两人的气息顺势呼在了对方的脸上,又相视着赧然一笑。
一步三台阶地跑上楼,才发现除了刘禹锡以外,还有一个身影也在其间。
“微之。”那个身影温言招呼一声,又望向一旁的白居易,躬身行礼。
“是……柳御史,柳子厚?”
刘禹锡早已跑开去,翻出火折子依次点燃了阁中四个角落里的琉璃灯。烛火透过玲珑晶莹的灯罩,宛如水波一般荡漾,照得整间楼阁如梦似幻。白居易借着灯,第一次看清了柳宗元的面貌——
那是雪下劲竹锻成的身,云外孤月点成的目,一副皎皎如玉的君子骨。
“是在下。白校书的记性也不赖,”他望着白居易,回忆起了趣事,也笑了,“微之所言的九春悦怿君,当真气度不凡,令某一见如故。”
“……九春悦怿君?”(1)
白居易诧异地抬起胳膊肘捅了捅元稹,“我白乐天在你元微之眼中到底是何形象啊?”
“这个,酒后乱言,做不得真的。”元稹含糊其辞。
“咦,你俩的脸怎么红成这样?”刘禹锡点燃最后一盏灯,整个楼阁亮如白昼,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在这样的灯火中甚是清晰分明。他一过来就见柳宗元笑得意味深长,一旁的元白二人脸涨得通红,好奇道,“子厚你和他们说什么了?”
“没什么,一些旧话而已。”柳宗元的玩笑点到即止,他拿起几案上的两个橘子递过去,“尝尝看,很甜。”
楼阁四面透风,几根梁柱撑起的一方天地里,琉璃灯影融进了月色,给其中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纱。甘甜的橘汁在唇齿间留下余香,将醉意也消减了不少。
“听闻白校书是太原人?”
白居易却摇了摇头,“我祖籍虽是太原,至今却未曾到过,反而是江南一带,在来长安之前多有踏足。”
刘禹锡兴致盎然,以手托腮撑在案上,对这位刚刚相识的同龄人满是好奇。
“不知在乐天兄眼里,是长安好,还是江南好呢?”
四人围坐在几案边,尽管兴奋喜悦难耐,但也不约而同压低了音量,万众安眠的夜里,总不好高声语。
“当然是长安好,”白居易偏头望了元稹一眼,“有安居,有功业,不知饥寒,良友在侧,这样的长安,不比幼年客居的江南好上万倍?”
“哈哈,我见过的每一个初入朝堂的人,都如你这般所想。”刘禹锡笑得开怀,拿起一个橘子当做酒杯举至眼前,“那就愿咱们在长安,年年岁岁,快意似今朝。”
元稹从他手中不客气地夺走橘子剥了,“梦得,你的魂莫非还留在刚刚的宴上?”
“那又何妨,反正我也喜欢长安。不过微之既然提到了这场宴席,那我也好奇问一问,”他话音未变,话锋却一转,“二位不像是沉默寡言之人,可为何方才在席上,几乎一语不发?”
刘禹锡明明问的是他们两个人,可目光却单单定在了白居易身上,生出一丝隐隐的压迫感。
白居易直视着他的眼神,不闪也不避,“因为在下觉得,这场宴会,实在不寻常。”
短暂的沉默里,柳宗元低着头把玩橘子,元稹也只望着雕栏上的清辉不语。刘禹锡更加好奇了,“有何不寻常?”
“学士仁孝,可即便是为祈福之故,在这般奢华的园中宴请如此多人,也未免夸张了。梦得兄在席间提的是个好问题,足以探出答者的思辨与胸襟。白某才疏,年逾而立方得一安身之职,迄今不过半年而已,恐怕给不出令人……准确来说,是令贵人,满意的答案。”
如此直白的一番话,刘柳二人有些意外,元稹却若无其事,好像早就料到了似的。
“初次见面,乐天待在下倒也坦诚。”对于白居易所说的贵人,刘禹锡没有正面回应,他神色如常,不见一丝愠恼,又转过头对元稹道,“微之向我们说起乐天时,言尽其才学与文章,却唯独遗漏了这双慧眼。”
“莫怪莫怪,我并非不知乐天的慧眼,只是怕若论及此,会有自夸之嫌……”
一时间,在场众人被元稹的脸皮噎住,气氛短暂地凝滞后,有人直接拍案暴起了。
“元微之!我忍你很久了!”
刘禹锡再也绷不住,眉飞色舞地抓起一个橘子朝元稹扔去,却被后者灵巧地接住。他不住数落道,“从上次去看望韦公,到今天学士宴请,你小子三句不离他白乐天也就算了,现在又是在干嘛?油腔滑调的没完没了了还!”
光数落还不够,他当即起身就要抓住元稹一顿揍,可后者哪里会坐以待毙,起身躲闪逃窜的速度堪比野猫,刘禹锡一时半刻还真追不上。
“二位三思啊,这琉璃灯可是名贵珍品,打碎了要赔不少的……”
白居易无奈地看着他们在阁中你追我赶了两圈,终是不忍周围的陈设惨遭毒手,拦在两人之间和稀泥了。柳宗元咽下最后一瓣橘子,瞧瞧一旁打打闹闹的两人,又远远望一眼天际明亮的月华星辉。
今夜只顾着吵闹,似乎都忽略了那轮圆圆的满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