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止马巷人如流水,车马如龙。商府门前迎来送往,连门口的石阶都被踏出了油滑的水光。
小厅偏处一隅,厅外犹有人声。
小厮敲了敲门,推门进来后也不抬头,径直走向各个角落,点亮了几盏油灯,然后又低着头轻轻地退了出去。
梁休望向坐在对面的商虑,暖暖的灯光在两人眼中轻轻摇曳着。
商虑微微一笑,提醒梁休道:“光潜可是忘了商氏与端王府的渊源?”
梁休目光微沉,没过多久一滞!又重新挑起,望向了商虑。
商虑:“除夕那天世子和郡主来府中玩,曾说起此事。年前陛下早有旨意,要郡主在元日午后进宫,舍妹刚才已经领着郡主去了。”
梁府诸人对梁休送完梁洪和梁桢后的行踪讳莫如深,再结合时间,商虑便不难猜出梁休今天是去西郊送端王了。他之所以非要在今天见到梁休,乃是因为端王郡主今天正好也要进宫,永平帝很可能已经知道端王今天要离京一事。商虑其实是在提醒梁休,要做好应对圣询的准备。
颇为感激地望了望商虑,梁休将目光转向了主座上的商温,告罪道:“下官只记得中书大人是太子保傅,竟忘了大人还是世子和郡主的外祖,失敬!”
“将军常年在外征战,人情世故上有所疏忽也在所难免。”商温神情温和。
商虑微笑着望向了父亲:“光潜回来后,第一先去见皇上,然后去见了太傅,接下来便是父亲了。足可见他对您的敬意。”
梁休看向商温的目光也证明了商虑所言不虚:“下官今早送梁洪和梁桢去维山大营,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这次派去前线的人里竟没有一个出自崔商两氏。太傅与中书都是国之柱石,却能在立功的关键时刻高风亮节。还说服了陛下,让梁洪梁桢和太子一起出征。下官为官为臣都较两位大人远甚,实在汗颜!”
商温作为中书监,当然也会参与到有关前线出征人员名单的商定中。但他不是主事之人,主事的人是永平帝当众钦定的尚书右仆射公良苏和五兵尚书香椽。梁休此时无视这两人,却只将商温和崔拂放在一起并尊,特意突显他们在前线人事任命的问题上所起的作用。出于多年从政的敏感,商虑立刻意识到梁休此言可不只是为了展示一个臣下的谦恭。
真正令他拨云见日的是梁休后面说的那句“说服陛下,让……太子……出征。”
众所周知永平帝偏爱太子,以崔氏为首的南方士族却一直无法与东宫和睦相处。当初端王领命出征,曾收获满朝赞誉无数。如今永平帝想给太子一个同样的机会,却要拿出魏明的人头来换。
梁休这是想试探商氏对太子的态度?
但商氏从来不争不党,有关皇储之事更是从不沾唇。
商虑望了父亲一眼,于一片肃静中得到了默许,便接过话题道:“我朝政令皆出自内廷,由皇上乾纲独断。”自上而下,先尊后卑,商虑一句话便给谈话定下了基调,同时举重若轻地把商温从太子领兵一事中摘了出去。
商虑接着道:“商氏在北岸时便拥护正统。若有不决之事,唯有禀承祖训,谨遵上喻。梁氏一门世代忠烈,光潜为皇上抵御外侮,为我朝镇守国门,将来也一定会和令尊一样青史留名。大家同朝为官,只有职责不同,又何来汗颜之说呢?”
太子就是东宫,东宫便是未来的皇上,自然就是正统。但换言之,若太子无法顺利继位,将来也可能不是。
商虑端方的目光之中不乏谦和,一身清正却毫不清高。梁休稍欠了一下身,接道:“刻羽兄所言极是,在下受教。”
商虑微笑道:“明日便是大军出征的日子了,朗朗夜空又有将星升起。光潜,你可有的记挂了。”
梁休笑了笑,望向商温道:“中书桃李满天下,这次军中有不少人都曾是大人的学生。想来大人心中除了无限欣慰之外,一定也少不了牵挂。”
商温:“情同此心。将军不也是一早就亲自送两位梁将军去维山大营了吗?”
梁休:“梁桢到东都后,幸得陛下爱护,让他去东宫侍读。下官这次回来觉得他长进了不少。说来,还未谢过大人对他的督导之恩!”说着便拱起了手,向商温庄重地行礼。
提起梁桢,商温的语气里也流露出欣赏:“小梁将军性格内敛,勤勉好学。陛下曾当着太傅和我的面前称赞于他,实属难得!”
梁休:“梁桢开蒙晚,下官一直担心会因此耽误了他。听大人这么说,下官放心多了!此前听府中下人念起,梁桢常常过了子时还在挑灯夜读,下官回东都后也曾碰到过几次。他自幼好强,能够静下心来苦读文章,想来除了有大人时常在旁指点外,还有太子珠玉在前,作为榜样的缘故。” 梁休一脸谦诚地望着商温,双目明亮,恰如一个爱弟至深的兄长。
商虑目光轻垂,过了一会儿轻轻抬起,望向商温。这一次他选择了保持静默。
商温:“太子殿下圣质如初。老臣才疏学浅,一切也还在摸索之中,希望能使太子殿下进步得更快。”
说到此处,商温伸出一只手,抚上了自己左侧的太阳穴。
梁休忙端正了坐姿,说道:“元日访客颇多,大人不必为下官费神。若有不适,还请早去休息!”
商温将手慢慢撤回一线,对梁休点头,目光十分的和蔼。
承天门外彩霞满天。思洛宫前的地砖在霞光的照映下如同一条蛰伏的黑龙,龙鳞上时不时会划过一抹刺眼的银光。
“这个不好!”
长廊上传来永平帝的声音。静了一会儿那声音再次传来,这次透着愉悦:“去库房挑支金步摇来,给朕的宝贝孙女戴上。”
李灼回过头对梁休微笑:“是小郡主在里面,陛下正跟她玩呢,梁大人请吧。”
梁休点了一下头,身体不着痕迹地放松,随着李灼继续往内殿行去。
进了内殿,转过一道门,再穿过几重锦帐,眼前出现了横立在东南方向的御榻,以及上面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银铃般的笑声在梁休进来后戛然而止。
梁休垂目走到御榻前,在被勾起的锦帐外跪下,朗声道:“臣梁休恭请陛下圣安!”
永平帝侧靠在榻上,目光慈爱,却不看梁休,而是投向了御榻的另一端。那里跪坐着三岁的小郡主谢敉,粉团似的一个人,此时睁着清亮的大眼睛,直盯着垂目视地的梁休。
谢敉看了没一会儿便左右张望起来,表情从天真渐渐转为愁苦,到后面连嘴也瘪了下去!没找到想找的人,谢敉有些委屈地望向了对面的皇爷爷。只见永平帝稍微坐起来一些,向前招了一下手。
谢敉把手中的青玉簪子和橘子放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跑到永平帝的怀里,一屁股坐下!然后又打量起了梁休。
永平帝低下了头,柔声道:“这是梁将军,郡主没见过是不是?梁将军是忠臣呢,你抬头看看他!”
永平帝指着梁休要谢敉看,谢敉反而不好意思再盯着梁休看了。她有些不安地攥住了永平帝的衣服,仰起头,嗲嗲道:“找姨母。”
李灼忽然轻轻地走上前来,微笑道:“主上,郡主玩了这么久,老奴瞧她的衣服都皱了。不如先让郡主去更个衣,喝点水?”
永平帝只是低头望着怀中的小人,谢敉仍然一脸的天真稚气地望着他。永平帝轻缓地叹了口气,拍拍她道:“跟李公公去吧。”
谢敉一骨碌从永平帝怀里爬起来,忽地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来对着永平帝矮身一福,恭敬道:“臣,告,退。”
永平帝轻轻地笑了,问道:“还有呢?”说完便用目光提醒她往外看。
郡主一双眼睛忽闪忽闪,满是灵气,可既不去看御榻外面,更不开口。
梁休原本跪着,此时将身子往旁边稍稍一转,依旧垂目道:“臣恭送郡主!”
小郡主目光动了动,却还是恭敬且期待地望着永平帝。
永平帝的目光扫向了李灼,李灼走到了御榻前,十分亲切地对郡主道:“老奴伺候郡主去更衣吧!郡主是要抱呢,还是想自己走着去?”
谢敉回回进宫都是被李灼牵来抱去,自然不怕他。见永平帝温和地望着自己,便知他也同意了,便向床榻外展开了小手,对李灼高兴道:“抱抱!”
李灼笑着把小郡主抱了起来,对永平帝弯腰道:“主上,老奴先带郡主去了。”
“去吧。”永平帝道。
李灼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口,短促的痛呼在他身后响起:“嘶——!”
梁休抬起了头,只见永平帝身子刚起了一半,动作便滞住了:“卧了这半晌,朕的腰也不行了!”永平帝低沉地痛呼!
李灼刚走,眼前也没有别人。梁休将手在衣服上快速地蹭了一下,眨眼间便站了起来!
他起身时动作敏捷,靠近永平帝时却谨小慎微,生怕冒犯了龙颜。永平帝却像拿起一根拐杖那样紧紧地握住了梁休的手,另一手扶着腰,忍痛道:“这里太闷,扶朕到外面坐会儿。”
“是。”梁休惊讶于皇上沁凉得宛如一面铜镜的手,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和手部保持同样的平稳。
梁休扶着永平帝在御座上坐下,然后立刻退至御阶下站着。
“臣有罪!”梁休道。
“不怪你。”永平帝把压在身下的宽袖抽出来,随意道。
梁休静了静,道:“擅自涉及御阶乃臣之罪。但臣罪不仅于此,请陛下责罚!”
宽袖飘落在扶手上。永平帝道:“你有何罪?”
梁休的目光微微地垂着:“今早,臣听闻端王殿下今天可能要离京前往皇陵,便赶在殿下离开前去西郊送行。因事出突然,臣也是偶然听说了这个消息,所以还未来得及向陛下请旨便自作主张,请陛下责罚!”
“端王今天要离京吗?朕怎么不知道?”乍听到这个消息,永平帝很惊讶。
“是。”梁休答道:“明早是太子殿下出征的日子,陛下和群臣都会去送大军出城。端王殿下似乎不希望陛下,群臣还有将士们因他而分心,所以打算提前一天离开东都。昨天夏尚书与臣兄梁洪在寒暄时曾无意中提过此事。臣也是早间送梁洪时才听他提起。”
永平帝默了默,叹道:“端王还是孝顺的,可惜太不顾大局。他走的慷慨,可如果叫朝中的大臣们知道了会怎么想!”
梁休也不知该用何种态度来应对君上的这句疑问,所以低下了头。
永平帝:“你做的对。他是君你是臣,你若知道了却装作不知,那便是没有心肝的人,朕和朕的百姓也不敢把国家交给这样的人来管。”
此话若放到朝堂上去说,不知道又要诛杀多少人心。这样的嘉奖梁休不敢拒,更不敢领,唯有单膝跪下,手扶在膝盖上道:“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天心!”
一句铿锵有力的表白总算把永平帝的注意力稍稍吸引了回来。不咸不淡地哼笑道:“朕又不是在怪你。”
梁休跪在那里仍然不敢应,也不敢动。
永平帝看了看梁休,道:“还有事?”
梁休接着道:“送完端王殿下后,臣又去了中书大人的府上。今天是元日,路上车马颇多。臣不想给中书府上添乱,所以是从后巷进的商府,也见到了中书大人。”
“哦,去找商温了,做什么?”永平帝自然地接问。
梁休顿首:“请陛下恕罪,这与臣的第三罪有关。”
永平帝:“你说。”
梁休忽然把另一条腿也放下了,双膝都跪在砖地上,身板也挺得笔直。他抬起了头,为了使永平帝能够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表情:“臣之前曾与崔氏的女郎有过婚约。前几日,臣去拜访太傅,希望能取消这门婚事。”
“为什么?”永平帝耐心道。
从朱雀大街到皇宫,梁休一路上也想了几种能作为理由的说辞。可刚才他走进内殿,看见和小郡主玩耍时的永平帝的样子,他忽然有了决定。
梁休:“陛下知道臣和梁桢的身世,臣不愿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再来步臣和梁桢的后尘。臣去找中书大人,只是希望他能在陛下和太傅为此事震怒时替臣从中劝和。”
永平帝:“你有其他中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