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既然这样,那我们就直接一点吧。”蔡珍珍像豁出去一般,道,“齐总,这位是苏州工厂的缝纫工,周小敏。她来北京,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您报告。”
齐林山沉着脸,道:“进去找个包间,慢慢说吧。”
周小敏先是说了自己被小组长哄骗上床的事,然后又说厂里现在乌烟瘴气,很多姐妹都被小组长还有更高的领导层,要么以处对象的名义骗色,要么威逼利诱实施性骚扰。厂长闵建龙对此视而不见,因为他本身就是个色坯,这些年睡过的女孩不下十个,事后要么给钱了事,要么将人扫地出门。
齐林山表情严肃地听她说完情况,问:“那你说的这些情况,有没有搜集证据,有没有向上反映?”
“有的!”蔡珍珍抢着说道,“小敏团结了十几个女工写了联名信,副厂长邓伟民还给她们做了笔录,写了材料汇报给总部,可后来就石沉大海了。邓伟民的意思是,厂长把这事给压下来了。”
齐林山沉吟片刻,道:“联名信和材料呢,你们有吗?”
周小敏从包里掏出两份打印好的材料,蔡珍珍拿过去,放到齐林山面前。
“这些,你都没见过?”她将信将疑地问。
齐林山此时已是骑虎难下,硬着头皮道:“助理跟我说过两句,具体情况还真不了解。”他低头翻着材料,脑子飞速运转。
“你这次来北京,是有什么诉求呢?”齐林山放下材料,道。
“国有国法,厂有厂规!”周小敏忿忿地说,“希望您能够按照规矩办事,让闵建龙还有他手底下那帮王八蛋,受到应有的惩罚!如果厂里只是做做样子,开除一两个小喽啰,我们是不会罢休的。总部不行,还有媒体,媒体不行,还有公安、法院!”
齐林山没想到这个周小敏看着柔柔弱弱的,竟跟个小钢炮似的,一上来就冲他开火,就差把“你敢徇私偏袒试试”摆到台面上说开了。
他皱着眉头,道:“你的心情我明白,可这不是小事,必须按照程序办理。公司也不能不经调查,仅凭你的一面之词就……”
“前天你那个助理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周小敏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还有今天早上那个人力总监,开口闭口就是流程、程序……还说要我好好考虑考虑,可以给我经济补偿。哼,不就是想堵我的嘴,怕我把事情捅出去吗?”
齐林山感到头痛,幸好这时服务员敲开门,开始上菜。蔡珍珍劝道:“先吃饭,吃饱了再说吧。”
周小敏虽然任务在身、情绪上头,却半点也没耽误吃饭,嘴上不停。齐林山则是食不知味,不怎么动筷,蔡珍珍看着也没什么食欲,吃得心不在焉的,时不时给周小敏夹菜。
吃饱以后,周小敏放下筷子,道:“齐总,我跟您说实话。我既然都来了北京,就没打算两手空空地回去。这两天我对总部的表现是很不满意的!如果不是遇到了珍珍姐,她保证要帮我伸张正义,我今天一定会把材料交到媒体手里。我就不信这社会全由资本家说了算,难道我们普通老百姓被欺负了,就得缩回壳里去?”
齐林山觉得她跟个炮仗似的,可千万不能再点着她,便好言好语地说道:“我保证,一定会把事实调查清楚,还你们一个公道。但也请你尊重处理事情的基本程序,就算是公安、法院,也不可能未经调查直接给人定罪,对吧?”
“行。”周小敏噼里啪啦道,“那总部打算怎么调查,谁去查,什么时候能出结果,能不能拿出一个排期表?”
齐林山感到头疼,不由得看向蔡珍珍,希望她就算不能当个和事佬,也多少能在中间缓和一下周小敏的攻击性。没想到,蔡珍珍竟然根本没打算站他这边,扬声道:“小敏说得对!既然公司有心解决问题,就必须拿出诚意来。就像我们做市场活动,光有一个点子可不行,得有目标,有策略,有计划,有分工和排期,对吧?”
面对两个女人咄咄逼人的目光,齐林山只能祭出最后一招:“你们给我时间思考一下。明天开始是清明假期,这样吧,假期结束后第一天,我会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两人把周小敏送到宾馆楼下。她住的地方是个商住两用的公寓,地处偏僻,宾馆就开在公寓里。分别前,她说道:“齐总,如果公司要调查这件事,我要求必须让珍珍姐全程监督,别人我可不放心。”
齐林山点了头,她才雄赳赳地走了。
“陪我走走,边走边聊吧。”齐林山道。
两人并肩走在巷子里。齐林山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人,不禁感叹自己真是情路坎坷,眼看着就要拿下蔡珍珍,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周小敏!
这桩事他要是处理不好,恐怕蔡珍珍会按住打分器,直接把他的得分降为0。另外,以周小敏的性子一定会把事情闹大,引发公关危机……可是,这事要处理好哪有那么简单?闵建龙背后站着母亲和继父,母亲前几天还特意跑来,叮嘱他手下留情。且不说这背后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和利益捆绑,如果被母亲发现这件事中间还有个蔡珍珍,以她的行事风格,很快便会查出他与蔡珍珍曾经的关系、现在的关系,到那时可真是要翻天覆地了。
他叹了口气,道:“周一那天,你说在公司门口见着一个小姑娘,说要找我,就是周小敏吧?”
蔡珍珍“嗯”了一声。齐林山又问:“你不是说何之洲跟进了吗,后来呢,你跟周小敏怎么又碰上了?”
蔡珍珍恼火地看了他一眼,道:“还不是因为何之洲和人力部都踢皮球,不好好给人办事吗?”
齐林山牵住她的手,安抚道:“你先别生气,展开说说呢?”
蔡珍珍沉默片刻,道:“周一的时候,何之洲说会帮小敏反映问题,加了她的微信。她等了一天没有音信,今天早上找上门来,人力部门刘总监接见了她,刘总监也没拿出实质性的方案,只说要按流程办理,让她等等,还暗示她,如果她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可以拿到一笔补偿金,把她给气坏了!”她越说越生气,不觉音调都升高了,“要我说这个刘总监也真是过分!大家都是女人,碰到这种事,竟然想用金钱来摆平,根本就是目中无人,满身铜臭,半点同理心都没有!”
齐林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出钱平事这一招,根本就是他提出来的,蔡珍珍骂得这么凶狠,可不是在拿鞭子抽他的脸?
“解决矛盾冲突时,金钱补偿本来就是一种通用的方式。”齐林山争辩道,“就连刑事案件都可以私下和解呢,双方达成和解背后,不就是一方赔钱吗?刘冬梅也是采用了大多数专业人士在碰到这种情况时,通常会采用的处理方式,你也就别苛责人家了。”
蔡珍珍狐疑地看向他,片刻后道:“难道,这是你的主意?”
“我可没有啊!”齐林山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按照程序,还没到我决策的时候呢。我就是跟何之洲说让她找人力部门商量,没想到她们想出个馊主意……”
“不是就好。”蔡珍珍心事重重地说。
半晌后,她又说道:“如果这事发生在我身上呢?有一天,我被某个领导性骚扰,他威胁我不准声张,见我不答应,又说给我一笔钱,要求我放过他,不要再追究他的责任。这种时候,你会建议我怎么办呢?”
齐林山猛地怔住了。他从未设身处地想过这种事,如今光是听到蔡珍珍说她被性骚扰,她就气得要爆炸,更何况对方竟然想要出钱摆平?如果这事发生在现实中,他必须先找人揍他一顿,再找最好的律师,叫那人渣坐一辈子牢!
他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蔡珍珍要帮周小敏。因为,她是把自己真正放到这起事件当中,设身处地与受害者周小敏共情了。而他也好,他的母亲、继父也好,何之洲、刘冬梅也好,从头到尾都只是看客,冷漠地看着别人遭遇的一切。他们从未曾试图感受过周小敏们所面临的痛苦,甚至为了避免自身利益受损而选择成为帮凶。
齐林山感到羞愧不已。曾几何时,他并不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在街头遇到乞丐会给一点钱;他会从压岁钱里拿出一小部分捐给慈善机构;他曾经在街头帮人抓过小偷,跑得气喘吁吁;他还曾经匿名举报母亲单位的领导虐待老人……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如今这样的铁石心肠,眼里只有利益,心中只有算计……这样的自己,明明是曾经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人啊!
回过神时,他出了一身冷汗,两只手都汗津津的。蔡珍珍似乎察觉到他不对劲,关心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只说热着了,把外套脱下来,顺手擦了擦手心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