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在石头上坐下,孟清说:“那年我带强哥回来的时候,我父母就在这山上用塑料布搭了一个帐篷住着,早上空气潮,到处都在滴水,许家人找过来要带我和强哥回去,我妈妈不愿意,被他们打得头上缝了三针。那时我恨他们,也恨我爸爸,我刚离婚那几年,咬紧牙关赚钱,在檩州买房买车,就是想靠自己活出个人样让他们看,可后来仓库出了问题,我所有的钱都赔了进去,如果没有思思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根本抗不到现在。”
“我这一辈子,遇到过很多贵人。”孟清说:“妈妈给了我她身上仅有的十一块钱,我用这些钱躲避相亲,坐车回到学校,跟我的朋友一起去了陵江,遇到了强哥,遇到你和何姐,还有思思,秦姐。”
“我知道爸爸妈妈都偏爱弟弟,村里那些人,也只是因为我给他们带来了利益,我恨过这个社会不公,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读书是耽误农时,弟弟成绩不好,却值得全家人付出全部让他上学。爸爸想拿我换钱,乐队的经纪人想拿我换资源,可我不是物品,女人不是交易品。”
“有一段日子,我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要回来了,可看到村里那些习惯了被欺负的女人,我才懂得,人能变好的一个很大原因是学习和教化,是用知识来填补无知和偏见,他们很多人,都没有受过那样的教育。我父母,我婆婆,都是这样的人,我能用批判的眼光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我走了出去,所以我不怪他们了,他们不懂。”
“以前村里没有公交车,我们进城要先跑到镇上,闭塞的环境里,这里甚至没有可以学习和憧憬的对象,她们不知道人还可以怎样活着,我们只能期待自己能够看到的,一个相对更好的世界,而现在我就是那个榜样。”
远山困苦,那是抒情与浪漫不能到达之地,顽强与力量却扎了根。
视线里一朵云压得很低,厚重的,缓慢地平移,周围雾气萦绕,濡湿了衣袖。
孟清望着眼前一层层的田地,说:“想明白了,我才重新发觉,这片土地其实很坚韧,人们开山种田,长不出稻谷的地方就种茶树、果树,无法开辟的高山,就去采药、摘山菌,那些讨厌的人,除开愚昧,竟然也有可爱的地方,那些呛人吵闹的祭祀是鲜活的,总也爬不完的山路,居然也是美的。我对我的出生之地,也会填满爱与恨交织的矛盾。”
“唱着反抗的歌离开,又在得到自由后回到这片山水之间。”孟清笑,转头问他:“这也算艺术的一部分吗?”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梁思原说:“我以前一直觉得,美学教育是建立在基础教育之上的,没有后者的铺垫,艺术就是一个无用的虚词,但美和美的意识是两回事,美会让人忘记自己置身何地,有些环境天生就会创造艺术。美学教育,也是去除精神麻木,扩宽眼界和思维的一把钥匙,那里藏着一代人的精神风貌,和对抗丑恶乏味的文明之弓,只要搭上好奇和勇气的利箭,就能打破层层壁垒,找到更广大的世界。”
“国家大力发展交通和通讯技术,希望大家都能有机会去外面看看,走出去,就有无限的可能。”梁思原说:“我现在明白,周部长为什么说我的理念建立在一层非常浅薄的理论之上,他们让我回来,不是让我在自己的局限里伤春悲秋,而是把自己的创作与现实世界结合,在增强文化精神的基础上,让更多人过上更好的日子,无论什么体制,为官一方,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人民,而不仅仅是那些行业的从业者。美学与基础教育并举,文化产业与实体经济并举,艺术创作与民生相息。在陵江,是我错了。”
孟清久久地望着他,语气带笑,“你知道吗,我常常因为你喜欢撒娇就把你当做一个小孩儿,但偶尔看你变成一个大人,这种感觉也不赖,很有——魅力。”
“嗯……”梁思原偏头,拉长了思考,“可姐姐为什么犹豫了一下?”
“怕你骄傲。”
“才不会。”梁思原轻轻靠在她身上,“我需要鼓励。”
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沉下心来,语气平和,“除夕那天晚上,我妈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何姐说什么?”
“郑鹏刺伤我那天,她为她说的话向我道歉,她说,她只是很担心,我的人生不应该毁在那样的人身上。”梁思原说:“我们聊了一些事情,她向我确定我是不是真的不打算出国,我告诉她,我跟她一起做心理咨询,只是为了让我们彼此释怀,而不是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只想过我自己的生活。”
他转头,“我现在有你。”
“但你受伤,我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孟清说:“事后想起来,我又生气,又舍不得。”
“以后我做事会考虑分寸,不会再让你们担心了。”
“重要的是不要隐瞒。”孟清后怕,“也要对我信任一点。”
梁思原笑,点了点头,“年后,我打算去见一见郑鹏。”
“一些事我不懂,你有你的考量,那就去做吧,但一定要注意安全。”
“好。”
“走吧,回去了。”孟清站起来,“妈妈一定又在家里煮年糕了,赶在煮好之前回去,我们还能吃点别的。”
“那我想吃面。”
“只有挂面。”
“挂面也可以。”梁思原苍耳似的黏上去,“切点肉丝打个卤,再加个煎蛋,老一点,不要溏心要全熟。”
“挑三拣四,自己煮。”孟清笑着,“山路窄,你不要黏着我。”
“我是在保护姐姐。”梁思原又一次牵起她的手,走出几步,回过头来,“孟清。”
“怎么了?”孟清看他,“忽然这么正经。”
“我在想,你能不能……”梁思原迟疑,改口道:“你想不想,跟我回我的老家,见一见我的爷爷奶奶。”
“再叫一声姐姐,让我考虑一下。”孟清站在台阶上,神色不变。
梁思原心里有了底,放松下来,“平时可以,这种事上不行。”
“小弟。”
“小弟在家里。”梁思原打断了她的话,笑道:“这里只有你的男朋友。”
“小弟好小气。”
“姐姐也不大方。”
“谁说的?”孟清止步,“伸手。”
梁思原不明,依言照做,掌心被放了一把钥匙。
“我们初三去津州。”孟清说:“我家里这边,无论我在不在,以后你随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