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了儿时听过的大人之间的秘语。
少年英气长虹,无人不赞无人不晓,但纵使这样,也有生来就为困住他的笼。
有人告诉他,这是命。
命么?
相无津恍然,想起了些往事。
魏明裳和相宁修并不相爱,一个是从黄陂城大水中逃来的故人遗女,一个是烟花柳地里颓废的风流公子。
相宁修不学无术资质差劲,为其父相晏明深恶痛绝。相晏明老泪纵横地请求魏明裳嫁给相宁修,留在相家,这样他才能安心。
相宁修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被相晏明逼迫了大半人生,叛逆地与相晏明完全背道而驰。
一心只想追逐他的香草美人。
魏明裳沉默良久,最后还是答应了。相晏明救了她一命,没让她冻死在外面,她除了以此实在是没什么可以回报的了。
更何况相晏明只是想让她生下一个孩子,到时候她还可以回去的。
而相宁修勃然大怒,他决定带着自己心爱的姑娘私奔。
当夜,他们遇见了山匪,那姑娘坠崖而死,尸首都不见。
相宁修被抓了回来,浑浑噩噩地与魏明裳成了亲。
他似乎疯魔了,每日只是长久长久地坐着,不断喃喃自语。
相无津长大后有次看见隔壁有个小孩因为多练了半个时辰的剑,他父亲就笑得乐开了花。
笑声翻过墙头到这边来。
相无津没见过自己的父亲笑,他也想试试。
趁着魏明裳出门,他特地在父亲面前笨拙又坚持地舞着剑。剑很沉,他一直练到天黑,手臂又肿又痛也没换来相宁修的一个眼神。
相无津以为是自己练得不够,不精,他一连坚持了好几天。中间摔了好多次,身上磕得一片青青紫紫。
有天他终于鼓起勇气站到相宁修的面前,委声说:“我好痛……”
他没叫过那个字,一时也忘了喊。
相宁修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了无生机地移开。
相无津一喜,犹豫了下干巴巴但饱含期待地道:“爹,你……”
然后,一切都发生得自然无比——
相宁修霍然站起身,暴怒地甩了他一巴掌,骂道:“你他妈的什么贱种?!别叫叫我爹!我恶心!”
贱种。
相无津不明白这个词,但巷子里不少小朋友也会这样叫他。他们脸上莫名的优越和嘲弄都让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与狼狈不堪。
他趴在地上,抬手一摸脸,一把湿漉漉的粘稠。
他流着泪把手上的红色液体蹭得到处都是,刺眼得厉害。
痛意贯彻了整颗心脏。
……
仿佛从梦魇中醒来,相无津浑身冷汗地看向管艽吟,“闭嘴,不然我不介意让你的死期提前。”
管艽吟微微挑眉,看着他爬上黑丝的眼瞳,有些意外。
他回头看一眼那边。
“等会裴腴来了,我们就正式开始吧。”
“对了,怕你还没全部想起来,我再提醒你一句——你母亲是因为你才死的啊……”
他话音刚落,相无津的瞳孔就骤然收缩,提着剑的手开始不停地颤抖。
*
裴腴隔着水墙,只能看见两个隐隐约约的晃动的人形。
她腮帮子发麻,再次踩着一个河妖的人头往上跃起。
这回有人从外面配合地击下。
两柄闪着锋利冷光的剑刃擦过,水墙顿时裂开了一道缝隙并飞速扩延整个水墙。
裴腴成功出来了,冰凉的雨瞬间毫不留情地打在她身上。
“二师兄。”
严雁略微点头,“你有对付管艽吟的办法了吗?”
裴腴点头。
严雁松了一口气,“那快去吧。”
“我们都在你身后,别害怕。”
裴腴眉眼弯弯,答应,“好。”
裴腴御剑避开滔天的巨浪,搜寻着两人的位置。
很快,她看着眼前涌现的成百上前的相无津,皱眉。
“裴腴,找到他吧。”管艽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不见踪影。
面对着密密麻麻向自己走来的相无津,裴腴没管,而是抬头平静地说:“苏知徵在我手里,你自己也能感觉到。你最好祈祷我能找到相无津。”
所有的“相无津”都盯着她,步步逼近着。
裴腴恍若未觉,“你用梨家的禁制切断了她和缅苍河的联系,起初是为了保护她但现在是为了你自己吧……”
“闭嘴,你想死吗?”管艽吟一直以来镇定的完美面具出现了裂缝。
“你代替她承受着数万万黄陂城冤死之灵的咒骂,精神反扑。你尝试了很多办法淡化不了他们的执念,有一天你受不了了,你发狂地吸食了第一只河妖的精魄,后来第二只第三只……而它们被困在缅苍河里出不去的躯壳都成为了你的傀儡。”
“我再说一遍,闭嘴,把婉婉交出来。”管艽吟的声音阴沉得可怕。
那些一模一样的相无津已经离裴腴很近了。
“在庐泉的那只阴女秽应该是趁着你差点被反噬的空隙逃跑的……它之所以这么暴动,应该是看见了你吞噬其他大妖。”
“此后,你一直在欺骗苏知徵。而她也在你所设的禁制下与本体失联,越来越虚弱。你却骗她说一切都解决了,但你变相控制了她的本体——也就是缅苍河!”
“分明就是你在作乱,却告诉大家都是河妖,这些河妖其实就是逃不出黄陂城,死在那场洪水里的无辜百姓吧!”
周围的浪翻涌得猛烈,天地间雨幕磅礴,一切哭泣、叫喊和咒骂声愈发清晰。
裴腴冷冷抬头,“我倒想问问你,你这么自私到底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