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天的天气简直好的过分,不是冬天吗,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太阳。
颜祈站在最高的那扇窗户前一动不动,望着夏桉慌慌张张却无比庆幸离开的身影,她一步步朝山下走去,没有回过一次头。
他想起那场早到的大雪,倘若它会因时制宜该有多好,下山的路寸步难行,夏桉可能会走的慢一点,甚至等雪停了再离开。
颜祈不是很想在此刻才迟来的了解夏桉,却难以避免的开始明白。
这或许才是夏桉想要的方式,不依靠任何人也能从他的身边离开。
但下山的路这样远,总要有个人送吧。
他一直没有给过夏桉真正想要的东西。
明朗光线停滞在窗户之外,干净发亮的黑色轿车绕过弯道,颜祈不由自主伸出手,又在触及到阳光的那一瞬像被烫到收了回来。
明珠园留不住夏桉,自傲者永困高塔。
她将奔赴属于自己的夏日,把颜祈一个人留在了凛冬里。
......
颜淙比他预想来的还要早。
拳头比小时候的更重,不遗余力。
颜祈抹掉嘴角的血没有还回去,扯着痛生硬道:“你别去打扰她了,她不爱你。”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报复我,让她走吧!”
颜淙黑沉沉的一双眸瞥视过去,竟在这样的话里听出了一些颜祈想要炫耀的心思。
简直无可救药。
一个被报复丢弃的人,哪点值得拿出来卖弄。
可是看着颜祈那样神伤失落的表情,他终究是没有再挥出第二拳,视线从周边一群人划过面上覆着一层难以言说的森冷,暗嘲讥讽道:“真是长本事了,找这么多人看着她。”
“你一个人还不够吗,现在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颜祈心里憋的难受,颜淙从小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压迫感,他从小被颜淙管教多了,这种阴阳怪气的话数不胜数,总归是没有拳头痛。
他平视颜淙的眼睛,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不是都告诉你了。”
如若不是昨晚夏桉主动联系,颜淙今天怎么又会找到这里来审判他。
“告诉我。”
颜淙皮笑肉不笑地淡讽:“一张白纸,能告诉我什么?”
“她没跟你说?”颜祈僵硬住。
所以传真过去的文件不是查不出,而是根本就没有东西,夏桉又一次骗了他。
颜淙比他心思深沉的多,只从这简单的几个字里便已获取大致的信息,一眼看穿颜祈的愚笨无知:“看来她也没跟你说。”
颜祈无端有些紧张,意识到夏桉还有重要的事情一直瞒着他。
直到夜幕重新被晨光点亮,颜祈失魂落魄了一整天,踉跄走进夏桉的房间,躺在她常睡的那侧,蜷缩抱住枕头,整个人都埋了进去感受残留的气息,耳边仍不断重复着颜淙离开时懒的和他多说又不得不说的那些话。
“她早就和我退婚了。”
“要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能在这里待那么久。”
“你就是活该。”
他那些小伎俩在国外还好,可是在江州市又怎么可能真的瞒得住颜淙,是因为颜淙也失去管束这些事情的权利,感情的事容不得第三人插手。
夏桉给过他机会的,她说就当作两清,颜祈甚至都还没有开始道歉。
她就已经决定原谅他了。
她没再说过那些伤人的话,没再说继续恨他,是颜祈自己毁了这次机会。
他总在让夏桉去原谅他又一边做着和从前一样的事,夏桉在他畸形的管教下过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他那些常用手段?
她只是在给颜祈最后一次机会,斩断自己不该存有那点心软。
还真是不负所望。
没有人会这样爱一个人,她告诉过他的,没有经历过挫败的人总要在悔痛里成长。
纷乱的雪花随风落下,寒意四起,彻之入骨,此时属于江州市的那场雪才按约降临。
-
寒意散尽,夏去秋来,夏桉这一年在澳洲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夏天,就在忙碌的生活里迎来凛冽的深秋。
这里的时节正好和江州市相反,她坐在街头的板凳上,寒风侵肌,发呆之余在所难免想起去年的夏天,永远闷热的蓝月岛,棕榈树密植成林,海潮摇晃月影,海风吹到王家天台的时候总是温柔轻缓。
远方渔船的红色信号灯是孤寂黑海里最幽深的眼睛,后来她在海边看到蓝色火焰,比月光更生冷。
那里的海岸没有旖旎风情,不会有人在寂静午夜去追逐天上的星星,海潮声是蓝月岛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天然讯号,夏桉混在人群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她只回忆到这里,因为摆了许久的小摊终于在半下午迎来了第一个客人。
从前被颜祈管束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交朋友,小学初中的时候谁跟她关系近,颜祈都会让对方不得好过,谁的关系都不能超过他的地位,后来高中的时候电子设备又会被定期检查,颜祈会用冷白的指尖戳着屏幕一个个质问她,这又是谁?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交朋友在夏桉这里变成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确实很麻烦,夏桉坐在冷风里的时候不止一次这样想过,或许她可以像以前那样生活,其实有没有朋友都不重要,合群本身就是一件难为人的事,特别是对她这种一直被管教限制的人。
已经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十多年,为什么非要去改变自己。
但她后悔的有点晚,去年几乎一整年都在休学,她已经落了两个学期的课程,只能补修。
夏桉申请了住宿,被室友拉着进了一个小社团,周末的时候在街头画肖像画作为活动备用资金。
她的第一个客人是个很活泼的澳洲小男孩,绘画的过程中一直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在打量她,夏桉抬头对他温柔的笑了笑,男孩羞怯地低下了头。
夏桉不好推辞同学的邀约才坐在这里,对方又是个小孩,哪里会真要他的钱。
结果小男孩一掏口袋就递过去一百澳元,
“不用给钱的。”夏桉温柔递回去。
小男孩又盯着她看了两眼,把钱往前面一丢,拿着画就跑了。
室友惊奇拿过那一百澳元,夸赞道:“夏桉,你也太厉害了吧,一张顶我们画两三张了。”
旁边的同学看了夏桉一眼打趣道:“长的漂亮果然能当饭吃。”
秋风卷起枯叶簌簌作响,夏桉没怎么听过这些表扬的话,低头按住画板有些不好意思,发丝垂落脸侧,清丽舒展的东方五官在墨尔本的街头鲜妍动人。
这一年寒假,夏桉还是搬了出去,她确实适应不了热闹的集体生活,很多时候明明在人群里却不知为何会觉得更加难过。
她总是会不断出神,却不知道自己刚刚究竟想了什么。
像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戒断反应,却只能毫无还手之力。
她拿到了夏家留给她的那笔信托基金,想要的东西不需要再经过任何人的检查,可是却没有一个人需要她去联系。
冬末的时候,她晚上回家遭遇了一次抢劫,对方身强体壮,都没花力气就抢走了她的包。
那天包里其实也没放很多东西,夏桉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情,脑子一片空白知道自己毫无还手之力,可等到对方跑了一小段她才突然想起里面还放了母亲的那枚胸针,急急忙忙又追了上去。
雪天路滑,她差点撞到路灯上。
夏桉爬起来哪里还能看见人影,手掌擦破地方刚好在小时候那个疤上,鲜红一片,她抬起手遮住眼,突然就承受不住似眼泪失控往下掉,脸被风刮的僵疼。
这场意外来的太匆忙,可是很多东西早已在她心里积压太久,后知后觉才慢慢涌上痛。
一直哭到情绪平复流不出眼泪,夏桉才吸了吸鼻子哽咽地往家里走,还好钥匙不在包里,要不然她今天可能要去警察局里过夜。
这种蒙面抢劫根本抓不到人,但夏桉还是在第二天清早去报了警,她说里面有很重要珍贵的东西。
警察当时没有过多理会她,抢劫的事常有,更何况她只是个外国人。
夏桉沮丧的在外面坐了很久,结果两天后警察局突然联系她说找到了,她感谢了好久才接过包。
盒子里面那枚蓝色的胸针静幽闪折射出彩光,藤蔓交织缠绕的珍珠在旁边一尘不染。
她走的实在太过匆忙,拿走了母亲的胸针却忘记把项链还给颜祈。
夏桉想,或许她可以把项链邮寄回去,寄到颜淙那里代为转交,但她学业太忙了,又搬到了另一个治安更好的公寓。
新学期前夕,万世集团放出她和颜淙取消婚约的消息,余薇那里再也瞒不住了。
她没想到在过去的一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心里又气又心疼,连夜飞到墨尔本和夏桉见了一面。
责备的话自然说不出口,好好一个小姑娘经历了这么多,她本来以为有颜淙颜祈在就没人敢欺负她,结果没想到是家里出了‘内鬼’。
原本按照计划,今年下半年要给她和颜淙举办订婚宴,等毕业了再准备婚礼,终究是有缘无分。
余薇这些年在商界驰骋,眉宇之间气势愈强却没有任何苍老之态,见到夏桉却难免有一丝微妙的迟疑,心里内疚。
起初颜夏家本来就有继续交好的意思,大家族之间没有比利益置换更可靠的维持方式,如果可以结秦晋之好更是再好不过。
只是没想到颜祈第一次见面就把夏桉推到了地上,大家只能尴尬的笑笑,余薇也张不开那个嘴,她在国外见夏桉的时候就一眼喜欢,被颜祈这一闹恨不得当场就把他揍一顿拿来出气。
不过也只是想想,她不支持棍棒教育,更何况颜淙小时候在颜老爷子已经吃过不少苦头,余薇变相的补偿到了颜祈身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才把他宠的骄纵妄为。
颜淙在这个方面比她和丈夫更像一个家长,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奇怪的模式,他们是宠溺孩子的‘慈母’,颜淙才是那个扮黑脸的‘严父’。
后来夏桉父母离世,余薇看着两个长大和平相处的孩子又起了心思。
从年纪上看颜祈更适合,但是颜祈小时候的行为太出格了,这才试探问的颜淙。
颜淙说的话实在坦率直白,他想要按照老爷子的意愿接管颜家,谁是他的妻子不重要,如果是夏桉更好,她从小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知道品行不会骄纵,他需要一个可以安心放在后方的妻子。
余薇前面听的直皱眉头,但也在后面的话里听出一些真意,反正夏桉现在嫁给谁她都会不放心,这样一看至少颜淙可靠,他和颜老爷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情严肃,可是颜家上下三代就没有一个滥情的人,颜老爷子和老太太虽然拌嘴但恩爱有加,伉俪情深。
她就不信自己儿子会在这样的环境下长歪,颜淙从小就是最有责任感的那一个。
感情培养培养就会有的,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颜祈最早动的这种心思。
蓝月岛的事她多多少少也听了个大概,可这也没办法,两个孩子什么都不记得了能去怪谁。
结果没想到颜淙接下来的话才气的她太阳穴突突的跳,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颜祈,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臭毛病,竟然又跟小时候一样把人关起来。
那是爱吗,那是圈养,只有对待没有杀伤力的宠物才会这样。
她气的把杯子砸到颜祈的身上,骂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谁让你自己一开始把人家推到地上的,自作自受。”
“我说你成年的时候怎么想要那套房子,原来早就想好了。”
可事到如此再多说也无益,她拉着夏桉的手表示歉意:“好孩子,是阿姨对不住你,颜祈那小子我已经帮你打过他了,唉~”
她们知道颜祈的性子,凑在一起两人光叹气就能叹半晌。
也许是上天注定她们之间没有做婆媳的缘分,余薇摸着她瘦伶伶的腕骨实在心疼,忍了忍下定决心道:“桉桉,以后你不要再叫我阿姨了。”
夏桉愕然,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听余薇转口道:“你直接把阿姨当做你妈妈,以后你就是我们颜家的孩子,阿姨一直想要个女儿,我保证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以前的事是我考虑的不够恰当,等日后你找到了真心喜欢的人,阿姨会用颜家的规格把你嫁出去,任谁都不敢说半个不字。”
夏桉沉默着没有说话。
离开时余薇告诉她夏明诚最新的消息,定罪已经下来了,说有人找到了他这些年来一直滥用私权的证据,余生都不会再出来了
她父母的事确实只是一场意外,与夏明诚无关。
“要往前看。”余薇抱着她这样说道。
她下楼准备去送余薇,余薇摇摇头,问她住在这里是否还习惯,可以安排换一套更好的房子。
夏桉垂下眸,说这里已经足够。
独自生活的第三年夏桉毕业了,她在学业上继续深造,留在了本校读研。
又是一年春,杨素梅出狱,夏桉打了一笔钱过去又被退了回来,请求说想和她通一通电话,夏桉办了张临时的电话卡打过去。
杨素梅在电话那头哭的泣不成声,一副悔不当初要死要活的态度,夏桉举着手机出神的望着街边枝叶茂盛的蓝花楹,华丽的像紫色的迷雾,她突然想起昨天同学告诉她的花语,在绝望中等待爱情。
这样的漂亮的花,有什么好绝望的。
她怔怔出口道,电话那头的杨素梅止住哭声,“桉桉,你说什么?”
“没什么好绝望的。”夏桉突然觉得心口有点闷,深吸一口气说:“不要再哭了,以后好好生活,那些钱你收下吧,去看看子显哥哥想去的地方。”
她挂掉电话,把卡扔进了垃圾桶。
二十三岁这年,夏桉发觉自己确实有些冷漠,她变得越来越不能体谅别人的情绪,她好像在变回九岁以前的夏桉。
颜祈和她争吵的那一晚骂她冷漠也许是对的,可是这样的冷情有伤害到别人吗?
这样的冷情天生存在,还是颜祈一点一点将它驯服出来?
夏桉不想再去思考问题,她拂开挂在风衣袖口上的蓝花楹,孩子气的警告:“以后别再掉到我身上了。”
没什么好绝望的,冷情就冷情吧,她没伤害过别人,她试过了,她融入不了人群。
夏初,她在街上遇见许琳,那位曾经在颜家教她画画的老师,如今成为了一位优秀的女性,她和丈夫牵着小儿子在街上采买节日礼物,一眼认出夏桉。
许琳很热情的和丈夫介绍夏桉,称她是自己最满意的学生。
她看着疏离到极致的夏桉不知为何有些难过,本以为两人的缘分不过是这匆匆一面,小儿子却突然向前一步抱住了夏桉的腿,仰着跟洋娃娃似的混血小脸稚气喊她:“姐姐,你好漂亮!”
许琳和丈夫忍俊不禁,夏桉感受到他白藕似的小手心突然变的很柔软,蹲下来回抱住他。
夏桉终于交到自己第一个朋友。
蓝花楹在岁月的流逝中又开了一季,夏桉在墨尔本过的第五个冬季被邀请到了许琳家,把经纪约签给了她。
天气转好,夏桉毕业后时间总是很多,她和学生时一样还会在附近的广场上给人画自画像,保持正常的社会人际交流。
她的摊位不算热闹,但也因为频率固定总有人光顾。
刚画完第一个人,许琳就来了电话:“你在哪呢?”
“广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