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王可哥,又害你哭了一次。
我焉能不知?十三岁那年,我喜欢上一个男人,这一生一世再也没能忘记他。
这一片苍穹下,多少痴儿女,各自背各自的情债。
这一趟入邯郸,偿了我思亲之情,也绝了我再访之念,如是,陪着师父在白驹谷中静心度日,任一个个几无差别的晨昏在我们的脸上、身上滑过。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转眼间又是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间,我并没有虚度,将师父传我的海外医术学得炉火纯青。
我与师父,在白驹谷里过的并非是吞云吐雾的仙女生涯,我们一样要吃喝拉撒、穿衣盖被、砍柴生火、筹划银两。自从我与师父修冢葬了无极花、恢复平常饮食之后,倒是在这一块生出了不少打发寻常日子的乐趣来。
首先是我,我要吃肉,至少要吃鸡蛋,可如果在白驹谷里养鸡,不用说师父,连我自己都觉得怪吵闹腌臜的。
其次,我们总有些无法自给自足的东西:女儿家的用品、最简单的胭脂水粉,还有衣衫鞋袜。如今没了无极花,无极丹也炼不了了,我们用什么来换钱买东西呢。
好在我是个采桑女,于采桑养蚕、抽丝织布的一套流程,都再谙熟不过。我用剩的一点儿钱去山下买了些蚕蛹和桑树苗,又吭哧吭哧地扛了一台纺车上来,起蚕室、植桑树,待到第一批真丝从纺车上汩汩流出之际,师父看傻了眼。
她老人家从此迷上了这门手艺,一发不可收拾。起先不过是尝试织些素罗,经度越来越密,织法越来越考究:二经绞罗,再至四经绞罗;后又尝试起绮罗,我汉朝的染色工艺突飞猛进,这时候贵妇之中都流行“七彩绮”,师父却嫌那颜色太俗气,爱用单色,只在深浅变幻之上做文章。你别说,师父的这些单色绮罗,在山下的贵妇之中赢得了一片口碑,有品味良好、慧眼识人的大家闺秀,给这种绮罗命名为“流云绮”。
于是我和师父的谷中岁月又多了织布这一样。这时候凭“流云绮”的收入,再加上我自种的菜,维持我与师父的简单生活已经足够,再多投入,纯属兴趣。
有一天师父让我看她新研发出的一种丝布:那布极白极轻,触手恍若无物,却又不似寻常丝布有一种坠感,而是蓬蓬地展在手上,似一朵盛开的花。
我惊喜地问:“这是什么?”
师父解释道,这是将经线与纬线按照不同的密度交织,经线密,纬线疏,再利用丝线自身的退捻作用而自然起绉,形成一种特殊的结构疏松、似丝又似纱的布料。
我叹道:“若是用这料子做条裙子穿,当真是飘逸若仙了!”
师父笑道:“那我就先做一条给你穿,让你当第一个成仙的。”
我说:“师父,上一回流云绮还是别人给起的名字,这一回,你自己给这料子起个名字吧。”
师父想了想,说:“这料子好像大雪反射的光芒,就叫雪纺吧。”
“雪纺”的工艺繁复,师父统共只织了三匹,半匹给我做了条裙子,另两匹半拿到山下去卖。雪纺一面市,立刻被识货的熟客一抢而光,供不应求。有富家小姐央着师父定制几匹,无论什么价格都可以,师父笑答价格还是那个价格,只是我们人手有限,小姐怕还是要再等等。
这一等,可等了好些时日——师父病了。师父昔日服用无极花之时,从不生病,一旦停服,身体的隐患就全发了出来。因她是个极阴极寒的体质,医治起来不同常理,青老壮年的方子都贴不上,只有我这个徒弟细细摸索着给她调理。
转眼间我们又在山上足不出户了月把光景,我一早为师父号脉,但觉脉象比起前日充和了好些,心下稍安。又看师父面色也是青白俱减,重新又有了血色,欣慰地说:“师父,俗话说冬季进补,来春打虎,马上就要入冬了,我一定要趁机为您好好调养身体。这山上的药材有限,明日我下山去采购些藏红花、山药、桑葚等物,您好生在家歇息,等我回来。”
没想到师父笑着说:“我这一病,卧床了这么久,也有些闷了呢。正好邺城郡的秋典将至,不如我们一同下山,顺便凑个热闹。”
师父有这种兴头倒是少见,其实我知道她多半还是为我着想的缘故——怕我好不容易出去,却又要匆匆赶回,不得尽兴,索性与我一同去,减我牵挂;又考虑到邯郸是我的伤心地,才提议上相邻的邺城。白驹谷恰处邯郸和邺城的边界,因邯郸是扁长形状,若论离市区的距离,倒是离邺城中心更近一些。
我陪同师父下山,缓行了两日,来到邺城境内。大汉时期,邯郸渐渐式微,邺郡崛起,成为中原的第一大郡;而邺城,则为邺郡的郡治所。虽然就在邻边,可长这么大,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邺城,着实新鲜有趣得紧。我租了一头驴子,让师父坐在驴上,我则扮了男装模样,牵着驴子走。街两边尽是老百姓摆出来的摊子,从胭脂水粉,到手工玩意儿,再到腊肉、茶叶、五辛,一应俱全。我越逛越觉得身心愉悦,宛若回到了少女时代无忧无虑的时光,回头看看坐在驴子上的师父,也是眉眼舒展,口角含笑,连面容也显得年轻了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