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师父说自己于尘世并无不舍之事,此言非真。
回到邯郸之后,我开始一日比一日更强烈地思念起家人朋友,阿爹阿娘、阿哥、秦菀,还有小邑的面容身影,时不时地在眼前打转。想起自己四年前不辞而别,给他们留下了多少的担忧痛苦,可以想见。只是彼时的自己被遮天之手蒙蔽了阳光,只觉得离开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其实是一种不成熟。换了今天的我,不会再做这样的选择。
自邯郸到泰安,自泰安到益州,自益州到漠河,再自漠河回到邯郸,走了这一大圈之后,我的沉着勇敢已非昔日可比。我想见到家人,却又有一种近乡情怯、愧疚难捱的感觉,如是在反反复复中又拖过了几个月,直到又至深冬,到了我的二十岁生日。想起二十年前的这一天,阿娘辛苦将我生下;阿爹在府外亲手种下那几株腊梅花;阿哥教我诗书武功,对我呵护备至,到末了我却一走了之……突然觉得今日如不见到他们,决计活不到明天。
我心意已定,扔下手上正看着的书,拔脚就走。师父见惯了我的古怪,也不过问。小白驹一路跟着我走到素鳞泉眼边,还想跟着我游过去,被我呵斥着站住了脚,委屈地吠叫了几声。
我独自穿过素鳞泉眼,从清冽的泉水中钻出来,坐在泉边用内功烘干了衣服,用马号唤了散养的马儿来,下了翠釜山,就拍马往邯郸城疾驰而去。
转眼间,熟悉的街巷、院落就在眼前。我今日穿着自制的粗布衣衫,方才经过集市时又特意买了顶草帽压在眼睛上,极力不引人注目。到了秦府,一眼看到府门开着,里面似有人正搬运东西,人影幢幢,人气暖暖,心内一喜又一紧——我当然忍痛离家,正是为了保这一宅安宁,如今看到他们这样,也就一切值得了。
我想了又想,终归没有勇气就此相见,于是找屋角栓了马,纵身闪进内院,透过熟悉的窗棱往内堂内窥去。
还未有人影触目,已经听到了熟悉的人声,说话的人正是阿娘。那慈祥温柔的声音一入耳膜,我的眼泪一下子打湿了脸庞。擦了把泪继续看,原本预备好触目的是无限凄凉景象,没想到现实正相反:阿娘怀里抱着一个大胖小子坐在炉火旁边,阿爹在旁边笑得合不拢嘴,满屋里琴瑟和谐,屋角供着的水仙正怒放,阿爹阿娘身旁坐着的是喜笑颜开的秦菀。
我心里一半意外,一半好奇——秦菀成亲了?是和郭解吗?阿爹阿娘抱着的胖小子是他俩生的?
我还想捅破了窗棱间的布帛细看,那胖小子突然扭股糖似地扭在阿娘怀里,用刚学会的咿呀学语说:“卿儿,饿!饿!”
原来他叫卿儿。
阿娘被他这么一扭,整个人像是要融化了,忙不迭地说:“菀儿,快!快叫厨房送吃的来!”
秦菀应了一声,起身推门出来。我急忙闪身到墙角阴影处,心跳得厉害。
秦菀略站了站,她的侍女锦瑟就迎了上来。她背对着我对锦瑟说话。这样近看,才看得出她腰身略粗了些,想来卿儿必是她的儿子。我的亲外甥!我听着屋里传出的咿呀声,心里暖洋洋的。
锦瑟往厨房的方向走了,秦菀却没有立刻回房,而是顺着走廊向前走去。我施展轻功跟在她身后,她自然觉察不出。
她停在一个房间门口,良久,轻轻叹了口气。我顿时泪盈于眶——那正是我的房间!我再也忍不住,对着那个背影轻唤:“二姐!”
秦菀浑身一震,迅速回过头来。我从阴影处走出,她失声惊呼:“小英!你怎么……”
我冲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走近一拉她的手,一同进了我的房间,将门重新关上。
屋里半明半昧,阳光透过窗户上的梁绢透进来,足够看得清屋里一切都还是我走时的样子,除了我留下的信笺不见了,连我写信前喝剩了半杯的茶都还摆在原处。
家人的思念何其深也!
我心念方动,手已被秦菀紧紧地拉住,她说:“小英,小英,真的是你!怎么样子有些变了!你这一去就是四年,可让我们找得好苦!”
我心下又痛又愧,喃喃地问道:“你们……找我了吗?”
秦菀说:“那是自然!阿爹、阿哥足足找了你一年,拿着你的画像,整个中原都踏遍了。”
我惭愧地低头:“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在郊外的翠斧山。”
“什么?”秦菀露出意想不到的神色,懊恼地感慨:“唉!”
我问:“卿儿是我的外甥?多大了?”
秦菀的神情随我的问题顿时转暖:“上个月刚满周岁——喏,你这一头跑了,阿爹阿娘像失了魂,我只得赶紧嫁人生子了。”
好像过去姐妹间互相打趣的气氛又回来了,我说:“那郭大哥——哦不,姐夫,可得好好谢我了。”说着,我又问:“阿哥呢?怎么没见他?”
秦菀说:“阿哥找了你一年,怎么也找不着,就西去从军了——阿哥在军队里干得可好呢,不停地有军功传回来,如今已经是卫青大将军的副统领了!”
“哦……”我心里打了个转,却没有问出口。秦菀看出了我的疑惑,放低声音说:“甄公子也同他在一起。听说,他在战场上拼死护了阿哥好几回,如今阿爹阿娘也……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