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会老了。
这也许是天下间最令人想不到,也最令人不愿去想的事情。
起初是和师父一起吃早饭的时候,我恍惚觉着她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出来。师父咽下一口白米粥——如今她也开始吃一些简单的膳食了,问我:“你紧盯着我做什么?”
我摇头,就是想不出那一点不对劲是什么,反问师父:“您昨夜没睡好?”
师父抬手摸了摸眼下的青黑色,笑了笑,没说话。
饭后,我如常去做活计:先收拾了锅碗,又去料理外面的菜地和花田。从前师父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屋子外面只种了两畦无极花,如今我又将东边的一块地收拾出来,种上了各类蔬菜,足够我们两人吃了。至于米面主粮,则定期下山去集市换回。
我进进出出期间,师父打扫了屋子,又将我和她自己的卧具全部除下来清洗更换。我笑笑——师父这小小的洁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
我忙活好,从花田里采了两朵无极花,一朵自己吃了,一朵拿进来递给师父。师父却推了推:“你多吃些吧。师父自此以后不吃这个了。”
“什么?”我吃了一惊。这无极花若断凡俗饮食而吃,可以长生不老;若与凡俗饮食同吃,也可以延年驻颜。师父为什么突然说不吃了呢?
师父不解释,只淡淡地说:“我停了好些日子里。自回白驹谷之后,我就再也没吃过无极花,只是之前没让你知道。”
我这才:之前想不出师父身上的那点不对劲是什么。那是——衰老!
这会儿细看师父,自然还是极美,只是眉宇之间多了层憔悴之气:头发枯了些,皮肤少了点柔润,眼圈周围多了一抹阴影,眼角、口角与往日比起来微微下垂——我们回白驹谷不过两个多月的光景,师父的样子看起来,竟恍若老了两三岁!
我脱口而出:“不可以!”
师父一点儿也不意外于我的激动,笑着问:“什么不可以?”
我一把搂住师父,含了泪说:“您不可以老!”
“师父早就老成老妖精了,什么叫不可以老?”
“师父……”我稍稍离开师父一点,仔细端详她的脸,问:“您是不是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事?关于无极花?”
师父欣慰地拍拍我的脸蛋:“果然是聪明孩子。无极花一旦停食,借来的时光是要还的。如今师父的三个月,等于你们常人的一年。”
我的脑子拼命打转,想消化师父这句话的意思,却还是消化不了,问道:“难道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老下去吗?”
师父又笑了:“谁能够没完没了地老下去?终归是要死的。师父自二十二岁始服用无极花九十年,算一算,总还能再陪你个六七年吧,足够了。”
“不可以!”我再一次大叫,泪如雨下。
师父反手搂住我,说:“傻孩子,为了六七年后的事,哭什么呢。何况还未必只有六七年,师父服了那么久的无极花,如今虽不服了,体质总比常人要好些。”
我和师父相拥着站了良久,眼泪渐渐干了,心下一片澄明。我见了那么多生死,也将生死看得淡了。师父的一生,浓缩了平常人几世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可以想见她的心有多累,死亡于她而言,也许只是舒适的睡眠,我若是一味地拉着她陪我在这世上,也是一种自私了。
我擦了眼泪,对师父说:“师父,你既停了无极花,索性徒儿也停了。违背天理,总不是好事,咱们将无极花销毁了吧。”
师父一惊,说:“你还年轻,就这样放弃比他人多活几百年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