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邑手牵手走。小邑小我一岁,是个甜憨姑娘:一张茸毛脸儿圆圆胖胖,白里透红,嘴角两粒甜甜的小梨涡。这采桑队伍里的张家阿哥,名义上是护送张家妹妹,实际上就为着小邑而来。
我总爱悄悄打趣小邑,说:“你看你看,张家阿哥又在偷看你。”小邑就顺我的眼神,与张家阿哥对个正着,再羞红了脸,躲在我身侧吃吃笑。
女儿家生得美,总归是好事,但最好只美到小邑这个程度。不像我,烂漫春日,黑纱罩面。饶是此,还是杜绝不了一路慕名而来的狂蜂浪蝶,因此阿娘又派了家里的捣衣妇随行护着我,遇到登徒子,她捣衣锤一扬,倒也能吓退对方。
到了桑园里,露水未干,大家都将绣花鞋脱下,换上木屐,又纷纷戴上斗笠,倒显得我正常起来。我将黑纱撩到斗笠上,看桑叶碧绿,随风招展,心情也松快起来,便唱歌,唱的是乐府的清商歌辞:
“蚕生春三月,春桑正含绿。女儿采春桑,歌吹当春曲。冶游采桑女,尽有芳春色。姿容应春媚,粉黛不加饰。系条采春桑,采叶何纷纷。采桑不装钩,牵坏紫罗裙。”
我唱了几句,小邑也和起来,再渐渐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我们汉代,是个全民喜歌赋的朝代。虽是正宗汉族,却和少数民族一样,兴致上来,随时载歌载舞。老百姓通音律的比例相当高,玩儿起音乐来,都是既看热闹,也看门道。
我们齐心协力唱完了那首《采桑度》,结尾处自动分了三个声部。余音一收,满园欢笑,真正畅快。
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走过来,将他篮子里的桑叶半篮倒于我,半篮倒于小邑。小邑甜甜地说:“多谢王可大哥。”我却只是笑笑,没说什么。小邑和我都知道,王可是为我而来,打我七岁开始进桑园,他护了我八年了,有一回还救了我的命。
那天小邑出水痘没来,我一个人沿着垅采桑,不知不觉,便进峪深了。此处来的人少,桑叶倍加茂密,我似着了迷,尽捡那一叶比一叶碧、一叶比一叶嫩的地方去。
撩开一枝桑枝,冷不防看见一张兽脸,一股夹杂着恶臭的热气迎面扑来。我手一哆嗦,一篮子新采的桑叶落在地上。我傻呢,竟未想着逃跑,还想捡那桑篮,那猛兽已经自桑树后绕了出来,隔着丈把距离望着我,咻咻有声,随时就欲扑上来。
它头上一个“王”字,白毛吊睛,血盆大口,虎尾剪劲,就如画中一式一样。我呆住了,恐惧凝结,要跑已是来不及。难道我秦英今日注定命丧于此?可怜我才活到区区一十四岁年纪,人间百味连个皮毛还未尝到。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也不甚强壮的身影突然拦在我面前,用手中两根树枝互相猛击,“啪啪”有声,一边大声呵斥。
是王可。他站在我身前,我可以看见他脊背处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他挡得我严严实实,显见是已下定了决心——或是将大虫吓走,或是先咬死他,才能咬我。
我泪流满面,是吓的,亦是感动。想是我这条小命,还未到阎王勾簿之时,那大虫居然被王可的气势所逼,一步一步往后退,终于不甘地低吼了一声,转身奔入峪中。
王可回身拉我:“快走,说不定它有同伴。”
我也想走,可是哪里能够。一个脚软,就瘫在地上。王可别无他法,只得将我抱起来,匆匆回到人群里,大家这才一拥而上,将瘫软的我从王可怀里接下。阿娘派来的捣衣妇表情趣怪得很:又是恨王可抱了我一路,又是谢他好歹护得我周全。
那天我回到家里,当夜就发起高烧。迷迷糊糊之际,只听得阿哥在厅堂里召集村里的年轻人,点起火把,进峪寻那大虫。天亮之际,我刚刚能够进得一碗莲羹,就听说了我阿哥三箭射死大虫的故事。
这就是我那能文能武,完美无缺,又极疼我的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