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寂静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烛光“哔啵”一声轻响,爆出刹那间的耀眼花火,飞蛾扑火,终不能幸免。
阿无动了动唇,“大祭司所为何意,阿无已知,只是将军素来性情秉直,此事恐不能劝。”
说罢屈膝跪地,凄然叩首,“您视将军如亲子,若此事尚有转圜余地,只盼告知一二,阿无必赴汤蹈火、万死莫辞!”
冯靖看了有些不忍,但一想到秦战的命格预言,复又硬了心肠。
“办法不是没有,你可知元帝的心思?”
阿无想也不想便答:“无非是听信谗言,意欲折了将军之翼,防止一方势力难以掌控。”
大祭司摇头,“此乃其一;其二,元帝素来好色,关于你姿容之说流传甚广,他召你入宫实则欲宠幸于你,此为一石二鸟之计。”
阿无闻言赧然至极,白玉似的半边脸红了个透,“这,实在荒唐,男人与男人怎可……?”
“龙阳之好,自古有之。”
阿无不甚理解,倒也默默将这四个字记了下来,他虽羞臊,却抵不过好奇心,想着改日定要找个机会问一问见多识广的将军。
“大祭司既已将元帝之意揣摩透彻,定是想到了应对办法。”
“不错,”冯靖赞许地点头,“你虽容色风流,但到底非是女子,纳入后宫恐遭非议,是以元帝才下此密旨。现有一女子,年方二八,乃当世绝色,元帝三年前求而不得,思慕至今。”
阿无经此点拨,顿时了然,“您指的可是萨满族灵女,萨真?”
“不错,”冯靖观其神色从容,对答如流,心下又有了计较,“三年来,将军得元帝懿旨征战挞伐,降地匪,平流寇,收服南羌、西岐,唯独北漠苦寒之地,如今久攻不下。不如暂时撤离,转攻萨满一族,夺得灵女进献。”
阿无面露疑色:“此计虽妙,但师出无名,萨满族人久居深山,与世无争,若只为得灵女,恐会天怒人怨。”
“笑话,这几年来为助元帝统一天下,死于九黎铁骑之下的冤魂难道还少吗?若有天谴,老夫一人来担!”冯靖垂眸俯视跪地的阿无,冷冷道,“还是你心怀鬼胎,有意庇佑萨满?”
阿无身体一震,跪地缓缓起身,脊背挺得笔直,唇边一抹苦笑。
“三年了,你终究还是信不过我。”
“你乃萨满遗孤,叫我如何信你!”冯靖斥道,“你称早已忘了少时种种,纵然是真,但若今后记起,谁能保证不会对将军不利!”
“我受将军再世之恩,抚养之情,若两族交战,我自会避嫌,暂退军师祭酒之职,此生此世绝不背叛将军,若违此誓,死无葬身之地!”
冯靖诧异于他的决绝,半晌,缓缓摇头,“抱歉,我冯靖只信命格之说,你是将军命里的劫,我不会看错。”
“我不信命,若有此命,我定逆天改命!”
“好大的口气,”冯靖嘲道,“别的不说,如今光是你的姿容就已经给将军招来了抗旨之罪,你又能如何?”
阿无凛然一笑,抬手便拔了发上青簪,在脸颊划了深可见骨的一道,鲜血喷涌而出,将万千风华的半边脸染得触目惊心,“既为祸端,毁了便是。”
如此容色毁于一旦,实在可惜!冯靖被他的举动所慑,在对方划第二道的时候,伸手拦了下来。
“够了,你这性子真是……过刚易折啊。”
大祭司叹了口气,“我本意是望你‘战死沙场’,从此离开将军过你的逍遥日子,如今看来,你定不愿。”
阿无不语,任脸上的血沿着下巴滴落。
“罢了,攻打萨满势在必行,得了灵女,我便能给元帝一个交代,你和将军只需低调行军,朝野上的风言风语由我来处理。”冯靖扶阿无坐下,简单处理了一下他脸上的伤,“你忠心可表,我不是不愿信你,只是小心谨慎惯了。”
“谢大祭司。”
“先别急着谢,”冯靖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轻轻打开搁在了阿无面前的案几上,“你可知这是何物?”
阿无定睛看去,却见里头是一条半指多长,通体透明的软虫,无声无息地蛰伏在一截松木枝上,仿若无物,不细看的话极难捕捉。
“阿无才疏学浅,倒是听将军提及过当世有四大奇物,萨满问天石、九黎锁魂棺、北漠生死果、南羌子母蛊。”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没有猜错,我面前的正是产自南羌的子母蛊,只是不知是子蛊还是母蛊?”
大祭司捋须笑道,“你不妨猜一猜。”
阿无稍一忖度,“子蛊与母蛊外形一致,只是大小稍有区别,种入人体后便与人同寿,更有强心护脉之效。不过母蛊心系其子,若感应到子蛊死亡,也会随之死去。而蛊虫一旦死亡,身体便会破裂,体内剧毒流出,寄主也就一命呜呼。”
说到底,阿无笑了笑,“那么,我面前这条定是母蛊无疑了,想必子蛊你已经种入了将军体内。”
“不错。”
“还请劳烦大祭司替我种蛊。”阿无云淡风轻地挽起了长袖,露出一截细瘦的腕子。
“母蛊入体,将军要是哪天战死沙场,你随时得陪葬……阿无,你可想清楚了?”
……
你可,想清楚了?
老人沧桑的低语哑然四起,绕耳不绝……四周的场景如潮水般褪去,白雾翻滚蔓延,老人的面容亦渐渐模糊,唯独那双鹰隼似的眼迸出光亮。
他怔怔地和那双眼对视着,
看到那清澈的瞳仁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看到自己手握长剑,而剑的那头,穿透秦战的胸膛血染而出……
看到兵荒马乱、烽烟四起的战场,一波又一波的行尸在噬咬着元兵铁骑,血流成河,而自己站在山的最高处,灵魂像是脱离了□□,静静地看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