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一看,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大片红,晃了他的眼。
那把刀刺中他的胸口,他捂住伤,猩红的血液溢出指缝,流了下来,像喷薄的岩浆。
痛楚在神经里跳跃,他开始呼吸困难,血沫充斥着他的肺泡和喉咙,慢慢溢出嘴角。
接着是眼眶、双耳、鼻子,它们都在汹涌地往外冒血!
过量的失血令人昏昏沉沉,极致的剧痛让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白昼与黑夜在他眼前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在窒息中往深渊里坠落。
他在下沉,黑暗无边无垠,如同沉重的铅,灌满他的手脚,又像致命的毒,侵蚀他的生命……
在这片被无边梦境笼罩的朦胧里,他醒过来。夜色如胶,钻进他的口鼻,荒诞的梦使得肾上腺素飙升,心肌激烈地跳动。
似乎一座挂钟被强硬塞进了他的脑子里,他感到一阵钝痛,轰鸣声在耳边回荡。
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雨水沿着屋檐的缝隙坠下,空气里充斥着都是让人郁卒的气味。
浸入黑暗是短暂的休憩,对现实的逃避。
可这几日一直在做噩梦,混沌中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汹涌的寂静席卷而来,小臂的伤疤发痒刺痛,伤口由细线咬合,长出了凹凸不平的息肉。
使劲地抓了几下,即使抓出了血,伤口的缝隙内溢出了血,但是无法抑住那种恐怖的刺挠,在胸口发酵膨胀,让人发狂发疯,即将爆炸了一般。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在大脑中叫嚣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又开始了。
“这么活着,你不累吗?”
……
“你活着有什么意义?”
……
“没有人需要你,你永远是一个人。”
……
“死吧,死了就解脱了。”
【同学】
又是一个平淡的早晨,天气阴郁,雨丝细如牛毛,车和人都格外稀少。
柒仰头看了看天空,戴上兜帽,安静地穿过街道,进入校门,教学楼掩映在树叶的深处。
班里讨论得热闹,抄作业的同学奋笔疾书。
柒穿过半个教室,来到他的座位,拉开了椅子,坐下。
“柒,你昨天怎么没有来美术室?”一个穿白裙的长发女生走到柒的位置前。
“有点事。”柒没有看她,放好背包。
“你很喜欢吃牛杂吗?”
柒只是平淡地应一下。
听到他的回答,女生的声音有些欢快起来,“我看到你买了两份呢!”
“……”谁买的?柒下意识掏了掏校服的口袋,里面却是空的。
尖锐的蜂鸣声在耳边回荡,眼前女生的五官拧成漩涡的黑洞……
“咣铛!”椅子同水泥地的亲密接触下发出刺耳的声响,所有人在一瞬间将视线凝聚过来。
女生有些诧异地望着骤然站起来的人,又对上那双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像在与什么怪物对视,不禁后退半步,“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吵架了吗?”全班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站在目光聚点中心的人却若无其事。
【晚安】
一连下了三个夜晚的雨才停不久,空气里溢满了植物混和着雨水的清爽。
黑夜笼罩的街道空荡荡的,一家便利店开在小巷深处。
走近一看,铺面颇大,客人却寥落,柜台的售货员玩着手机。白炽灯在头顶打出惨白的光,使整间店萦绕着冷清的氛围。
柒望向距离自己身旁两米远的白卫衣少年,只是轻轻颔首。
“你要买什么?”伍六七朝他的方向凑前走了几步。
“夜宵。”柒挑了几样食物,走向柜台结帐。
售货员报了价,马上放下扫码枪,继续玩手机。
“买完了?一起走吧?”伍六七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柒出了便利店,瞧见一只夜蛾歇落在灯箱上,背后的花纹就像笑脸。
“靓仔,怎么了?”
柒回头注意到伍六七跟着他出来,两手空空,有些疑惑,“你不买东西?”
“嗯,不买了,我就是随便来逛逛。”
“……”
刚刚被大雨冲刷一遍的路面此时反着淡淡的莹光,几处凹处被雨水填成小小的水洼。路灯的光笼罩出一小团浅黄,浪漫朦胧。
伍六七双手插着口袋,走在柒的身边,低下头,饶有兴致地踢着小石块。
小石子从伍六七的脚边滚进了前方的水洼,路灯倒影于上的光团被打散。
柒望了望他脚下的影子,“你是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伍六七抬头朝柒看过去,“难道我还是鬼吗?”
柒将视线挪到他脸上,审视着对方的表情、眼神、嘴角、面部肌肉,每一个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是没有丝毫破绽。
伍六七把胳膊肘放到柒的肩膀上,笑着凑近,“靓仔,你的黑眼圈怎么那么重?”
柒看了看伍六七那堪比熊猫的黑眼圈,“你不也是?”
伍六七讪讪地一笑,“你是失眠还是肾虚啊?”
“失眠。”
他睡不着,这次他梦见自己跃下天台。冷冽的风扑面而来,失重感和眩晕感缠绕着神经,下方的路面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啪”的一声,脑浆和血液迸裂,肉/体崩坏溶解……
梦境鲜血淋漓,无数的细节在脑中来往反复,像无数细针不分昼夜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靓仔,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身旁的人出声唤回他游走的意识。
“……”柒侧头瞥了一眼伍六七,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在前方的路口分开,伍六七笑嘻嘻地说:“靓仔,不跟我说句晚安吗?”
空气又安静了,随即一道清冷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里,不辨喜怒,不带起伏,“晚安。”
“晚安。” 他嘴角勾出浅笑的弧。
【这世上没什么秘密是能够隐藏的】
“听说了吗?附近发现了一具男尸,是被人砍死的,塞进行李箱。”
“这么恐怖……”
无聊的课程好像催眠曲,即将被浓浓困意侵袭,忽地听见前桌的两个女生在谈论着什么。
困意褪个干净,柒稍微晃了一下神,眼前闪过无数斑斓的色块,记忆像涨潮般席卷而来,附着在大脑皮层,啃食着所有的感官……
扭曲的画面逐渐明了,腥热的液体从他的左额缓缓流下,将左眼的视线染成一片血红。
透过血红的滤镜,他瞧见他的手握着一把刀,血液化为长河,坠落到地上,蜿蜒流淌。
塑料刀柄被他握得发热,指关节捏得发白。
眼眸微微抬起,一个满身浓重酒气的醉鬼进入视野之中,刀在醉鬼的肚子上撕扯出一个近二十厘米的裂口,刀柄尚留在体外。
每个细节仿佛是电影的慢镜头,醉鬼倒地不起,血色长河汇聚成了汪洋。
冲动让肾上腺素加速分泌,他忘记了恐惧。
利刃刺入体腔的质感像是徒手撕开了一匹丝绸,声音也像裂锦似的尖锐。
这是命运给他开的一个玩笑,面对着一地蔓延的血,太阳穴突突地跳……
眼前这一幕陌生又熟悉,像是无数次上演的幻觉,又像是出现了漏洞的程序。
耳畔出现干扰的沙沙声,那滩血液中出现另一个模糊的人影!
【邂逅意外的人】
乌云像是被蜜糖引来的蚂蚁,盘倨在天空不肯散去。
天色渐晚,放学时分,教室在三楼,不经意抬头一望窗外,下课的学生潮水般向各个方向散去,远处废弃的植物园就像一座沉睡的森林。
周五的傍晚,临近七点,电视里开始播放晚间新闻,街道两旁商铺的彩灯亮起,路口红绿灯交替,下了班的人们行走在满目琳琅的街道上。
他仿佛是一条逆流而上的鱼,与无数人擦肩而过,来到废弃的植物园。
冷清寂寥,步道的缝隙里长了杂草,显得更加萧索。
他沿着步道行走,四周一切的声息仿佛被捂死了,闷于瓮中,发不出声来。
他正要朝埋行李箱的土堆走去,就遇到了横七竖八的警戒线,土堆被挖开了,附近还有不少已经模糊不清的脚印。
一场暴风雨在上空凝聚,他不徐不疾地转身离开。
前方却依稀有人影晃动,原来是一个穿着白卫衣的人,还是他认识的人。
“嗨,好巧啊!”故意拖长了尾音,那人张开手掌,朝他挥了挥。
植物园里很潮湿,空气之中似乎悬浮着黑紫的烟雾。
他凝神望去,微微蹙起眉头。
眼前那人站在雾气中,恍惚间,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好像是他的一场幻境。
一瞬间,无数的画面和声音呈现在眼前,脑子却无法运转起来,大脑表皮泛着刺痛。
伍六七抬手分开一根斜出的枝条,颠颠地几步蹦过来,头顶的小揪揪随着他的动作甩了甩。
柒凝视着他,眼神警惕,“为什么在这里?”
“啊?”大概是没想到柒会问这个问题,伍六七挠挠后颈,“我迷路走错了。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柒点了点头,余光扫了一眼后方,领着他往外走。
【雨】
中途下起了急促的雨,雨轻柔而细密,浇湿了少年校服的两肩,打湿的发尾贴着颈后。
两个人在屋檐下躲雨,身旁的人不停说着话,纷杂的内容不停刺激着耳膜,耳膜鼓鼓跳动,有电波的轻颤声从脑海中穿过。
“那里就是废弃的植物园?”伍六七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抬头看向柒,“靓仔,你一个人去那里,不怕碰到鬼吗?”
“死得这么惨,说不定会变成冤魂的。”吐出舌头扮鬼,故意换上说恐怖故事的口吻。
琢磨了片刻,食指和拇指抵着下巴,“你还不知道吗?听说那里埋了死人,是被人杀的。”
……
为什么这么聒噪?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
一种焦躁感从心底蔓延出来,他死死盯着对方的脖颈,极力抑制着那股不得疏散的郁气。
四面八方喧扰的声音像指甲摩擦黑板,刮擦着脆弱的神经,烦躁中他听见身边传来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的声音——
“靓仔,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收声。”最后一丝紧绷的理智断裂。
两个撑着伞的小孩子从他身旁经过,扭头望了一眼,眼神透着疑惑。
柒侧脸看了回去,那两个小孩立即像被惊扰的鸟雀那般,跑开了。
“靓仔,干什么这么凶,都把小朋友吓跑了。”他反而往柒那边挪了挪,咧开嘴。
接触不良的路灯灯管里夹杂着金属气息的声音,勾起的嘴角被光晕糅合成灿烂的弧线。
“那靓仔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跟你没有关系。”沉默数秒后的回答。
“我可以帮你。”
“你可以帮我什么?”他侧脸望着伍六七,一字一顿地问。
明明已经愈合了,小臂却又开始发痒刺痛,如同附骨之疽。
“你杀了人吧?”
冷调的白色灯光自头顶直照下来,额前发下的阴影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眼睛。
那些嘈杂的声音再度充斥着耳中,有种真实与幻境颠倒的错乱感……
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手背青筋毕露,他将他抵到墙上,眼球因为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而充血。
身体被死死按住,喉咙被用力束缚,伍六七似乎陷入濒死的窒息感,嘴里发出沉闷的呜咽,喉咙不停震颤。
感觉到手心里的喉结上下滚动,十指像钳子卡在他的颈骨上,甚至柒都认为那段骨头快要被自己捏碎了。
伍六七却不挣扎,直直地注视着柒,那双几近溃散的瞳孔里很平静,完全献祭的姿态。
“我可以帮你……”
他固执地、不放弃地、一遍一遍地说。
八点的小巷,却有着像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死寂。
“……放心,都交给我。”
风灌进窗里,夹着纷乱的雨丝,呼啦啦地翻开画本,哪里有什么画,上面每一页都画着一团理不清头尾的黑线乱麻。
一张夹在画本里的病例单飞了出来,病症一栏上写着“多重人格障碍”……
把所有罪名、负罪感和无法摆脱的噩梦回忆,全部交给我,不用想,不用死,也不用痛苦地活着。
【一点尾巴】
三天前,陈医生被调到重光精神病院,今天是他第一次巡查病人。
走廊上三个人在看画册,画册上的那幅肖像画色彩浓郁,人脸变形,但还是能看出是叼着烟斗的男子半身像,耳朵包扎着绷带,面孔扭曲,却神态平静,白烟袅袅在橘红色的背景前翻滚。
一个人指着肖像画,扬声说道:“他的一生除了热爱艺术之外,他对宗教的热忱是一样狂热,他宁愿自己挨饿,也要把自己仅有的金钱分给所有人……”
还有一群穿病号服的,正在高谈阔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影响了我们后世很多成功的科学理论……”
最难对付就是这些半疯不疯的。陈医生顿时感觉前途不亮,余光瞧见一个年纪不大的病人,他面前摆着画架,画布上是空白的。
因为担心病人会用尖锐的笔状物自杀,而误食颜料也可能会造成病人的死亡。
患上精神病的画家在落满阳光的病房中挥笔作画,这种臆想虽然很有趣,还有点罗曼蒂克,可实现中压根不会发生。
“这个画架是怎么回事?”陈医生询问旁边的护士。
“陈医生,这个是病人要求的。”
陈医生拿起病例翻阅,上面记录着病人因为发病杀害了常年家暴的父亲,由于未满十六周岁,所以上个月被遣送到了这里。
竟然还是一个未成年!陈医生揉了揉太阳穴,正要转身对护士说什么,却听到病人声音带笑地说:“要画什么呢?”
在黄昏的余晖中,他慢慢伸了个懒腰。
衣袖落到手肘处,露出小臂上盘虬的狰狞伤痕,丑陋刺眼,上面还残留着几道新鲜的抓痕。
眼前的一切侵蚀景物,逐渐开始扭曲,无边的黑暗向他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