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感觉到了它的残缺,无意识地想要找回和填补,却无法办到。
在遇到伍六七之前,他一直活得枯萎、虚无,好似所有都与他有关,又都与他无关。
不知何时,封闭的窗户被打破了,一缕阳光照入。
在小岛上闲逛,一起打边炉,去海边晒太阳,坐小电驴兜风……伍六七硬是给他安利了那身土气的卫衣短裤,换下那套紫色的刺客服,好像那些年的刀光剑影一扫而光,就此从良,岁月静好。
时光像是手中的金沙,从指缝流淌,漫长无尽,化为蹁跹的金色蝴蝶。
安全,温暖,每天填饱肚子,身边还有重要的人,这种日子,就像偷来的……
(“从今天起,你就是玄武国首席暗影刺客,代号柒。”
“这是你逃不掉的宿命。”)
闷热的夏日夜晚难以入眠,柒又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鲜血、尸堆、杀戮和背叛,最后是无尽无尽的深海,他徒劳地做出抓住什么的动作……
猛地醒来,不安的躁动在血液里翻涌,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户,从地板铺到床的一角上。
太无力了,纵使千刃能杀尽天下人,也斩不断过去。
坐在天台上,吹着沁凉的夜风,整个小鸡岛已经沉寂了,只剩下路灯,像是困倦人的眼。
柒听到背后门开合的声音,侧过头去,伍六七不知从哪里掏出两瓶啤酒,递到他的面前,晃了晃,“喝吗?”
柒只觉得他那双瞳子在黑暗里亮得烁目,又看向他手中的酒瓶……
伍六七用牙齿咬开瓶盖,咕噜噜地灌了一大口,比了个大拇指对着柒绽开笑容,“很好喝的哦!”
柒试探性地抿了一口,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他原本以为是汽水之类,没想到竟然有丝丝苦涩,冰凉的泡沫冲刷过喉咙,还带了一点回甘。
“怎么样?”
对上那期待的目光,柒又喝了一口……感觉也不是很难喝。
水泥护栏上坐有两个人,月光投下黑色剪影。
伍六七的腿搭在外边一晃一晃,他把半瓶酒都灌下去,有点醉意地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冇嘢。”
伍六七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笑容,朝柒这边挪了挪,大大咧咧地拍着柒的肩膀,“有什么不开心的,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你皮发痕?(你皮痒了?)”
“柒哥,别那么见外啊!我们有什么不能说的?”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那么深,一个啤酒瓶狼狈地倒在地上。
柒不经意地望了一眼月亮,“我系点嚟滴嘅?(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怎么问这个?”伍六七挠挠头,回忆起来,“我们是被水冲过来的,大保救了我们。”
“一齐?(一起?)”
“当然了。”伍六七打了一个酒嗝,短暂清醒一阵,睁大眼睛,“靓仔,你不会是失忆了吧?我们是搭档啊!”
柒拿起酒瓶,喝光了最后一口啤酒,侧脸沉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不对,印象里是有一个白色身影,却不是眼前这个人。
眼皮倏地一跳,没来由一阵心慌,他抬手按了按额角。
【回忆】
(“靓仔,那个包子看起来挺好吃的,你还没吃早饭吧?”
“流那么多血就别逞强了,先保住小命再说。”
“你真的要杀他?那个菠萝头很厉害的样子。”)
关于他和伍六七在玄武国的记忆,也不是没有,但是回忆里,只有那个夹带方言的熟悉声音,他始终看不清对方的脸。
他们是搭档?
最后的记忆明明是,千刃刺入石桥中,随着巨石崩裂的声音,石桥分离崩析。桥上所有人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掉进了翻滚的水里,水声呼啸着,吞没了视线,冰冷地填补了破洞的胸口。
不知道被冲到哪里,他独自一人,心口冰凉凉的,记起利刃穿透的撕裂感,温热的鲜血染红了水……
也许这就是归宿。就到这里了?
不想死!
这种强烈的念头在他的脑中怒吼,好似高傲暴烈的火焰,心底猛然炸开。
一枚气泡在微弱到几乎看不清的光里徐徐上升,终于“嘭”的破裂。
四下寂静,光线离他远去,海水夺取肺部剩余的空气,耳边响起轰鸣,胸口撕裂般抽痛。
【破】
蓝天堆砌着层层叠叠的浮云,夏天的蝉鸣乐此不疲。
面前的树荫下,一个熟悉的人影,穿着白色的连帽卫衣。头发全部向后梳起,在顶上绑着一把山雀尾巴似的小揪揪,雀跃地甩来甩去。
“喂,靓仔!”倒是伍六七先朝他招手。
已经干涸的水坑倒映不出人影,除此之外,一切和那天相同,柒却顿了一下脚步,伍六七侧过头一看。
两道视线相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我记起来喇,我哋唔系拍乸。(我记起来了,我们不是搭档。)”
(“首席在干什么?在和自己说话?”
“嘘!少管闲事!你找死吗?”
某次任务之后,他脑海里响起一个烦躁的声音,就像倒入无数颗跳糖。
太吵了!他眸色稍沉,不耐烦地皱起眉,“你系乜唻嘅?”
那个声音轻松地说:“我就是你啊。”)
云朵丝丝凝固,人和景物变成跳动的横条雪花,刺啦刺啦的嘈杂电流声充斥着耳膜。
柒看着伍六七,他扬起嘴角,不清楚内容的笑,身体也被横条雪花代替,只剩下一个单薄的人影。
瞳孔紧缩,柒下意识去抓伍六七的手臂,然而手指穿过了虚无……
太脆弱的梦境是空中楼阁,成群的金色蝴蝶从撕裂的缝隙里涌出,铺天盖地。
【醒】
幻象与现实交织在一处,直到胸腔闷胀的窒息感将他唤醒,之前所有的影像如碎了的片,眼前只剩下无尽无尽的海……
身体还在下坠,坠往无止境的深渊,周围尽是黑暗,没有浮木,找不到支点。
失去意识那一刻,他仿佛看见有人朝他伸出手。
“喂别死啊!”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聒噪个不停。
……傻子,水里又不能传声。
【合】
“不关我们事啊,走了!人类的事情,我才不要管。”
“叽叽!”
“唉,小孩子真的是好麻烦啊。”
眼皮很重,却能够透过眼皮感觉到光线的亮度和温度,其余四感依旧清晰,胸口传来有节奏的冲击,力度适中,体内的气息竟然被撞开,霎时喉头一股腥甜。
他猛然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让眼前出现圈圈光晕,明晃晃的,每一缕光都像一把刀子,如丝如瀑临头而灌。
他在黑暗里活太久了,险些忘了,光明……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头痛欲裂,脑海中星星点点的记忆碎片不断撞击着,却无法真正完全拼接。
心口的那道伤在痛,似乎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他艰难地聚焦了视线,海鸟在头顶飞翔,海浪轻柔地冲刷着海滩。
转动着眼珠,环视着周围,面前一只矮胖的蓝鸡衔着雪茄,张大的嘴能够塞进灯泡。
另一只圆滚滚的小鸡歪头,好奇地眨眨眼,叽叽地叫着。
他勉强坐起身,伤口的疼痛慢慢笼住了他,挤压着五脏六腑。
脑中记忆片段蓦然崩断,霎时太阳穴附近的青筋突突地跳动起来,心里头空落落的感觉……好像,少了什么。
眉头紧蹙,他五指紧扣,竟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一阵更强烈的疼痛穿透了心口,心脏抽搐般地痉挛,竟然比穿透心口的那一刀更疼。
【补】
发廊的镜子里照出他的影,他盯着瞧了片刻,将视线挪开。
鸡大保对自己捡到的这个人类很好奇,偷偷看了几眼,战术性地咳嗽两声,“阿柒啊,刚刚开张,我接就到了一个大任务,快点出发吧!”
似曾相识的话令他眼神一沉,脑海里闪过一张脸,却是模糊的。
手握到千刃的刀柄上,又在下一刻松开,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桌子上的剪刀。
他拉开门,步入门外的阳光之下……
一只金色蝴蝶飞过,飘落闪光的鳞鳞金粉。
恭喜你,这是一场美梦。
也恭喜你,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