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寂青色的衣袍淡得快要融进这寂寥的深夜里,浅银色的大氅衬出他几分温逸之相,他见凌乔情绪缓平,这会儿便转身走了。
凌乔摸住那方丝帕,见木青色调的帛丝上绣着一方兰花,此刻正在暗黄的灯下闪动着细碎的光。
她可以吗?
以身济民。
雪期仍没消停,这几月是越下越大,天下的寒气跟着干凛的风聚拢,刀子似地往人身上刮,谢寂坐进马车,便见庄夫人焦氏一脸奇样:“刚才那是?”
很有八卦的意味。
为聘在外面驾马,驶过卫府时没好气地白了凌乔一眼,这会儿听见庄夫人的话,忙讲道:“师娘,这可使不得,她就是皇城司指挥使大人的小妇人,凌氏。”
庄夫人的面色一下子冷下来:“寂哥儿,圣人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可现下新帝未登大宝,凡事都更得谨慎,我不知那凌氏如何的美貌竟能勾了你去,但也是你自己守不住心,你任由自己胡闹,就不担心日后传出何等的流言蜚语?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你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你师父!”
谢寂看了眼外头的天,应了声:“师娘的话我明白,我自己有分寸。”
“但愿如此。”
焦氏盯着身影单薄的谢寂看了眼,颇为无奈。以前她总催他找个姑娘,可也没让他找到别人的新妇上去,若早知如此,她宁愿谢寂孤独下去,好过这般没脸没皮。
夜里微微蕴起的不安开始在未睡之人的心头盘绕,凝化不成可见有形的东西,显得十分诡异。
“方大人,国师还有气没?”
小太监在保福殿等着里头探病的人出来,知道这是讳忌,但他已经在保福殿伺候了三个月,所以还是不免得想问上一问,毕竟谁能在保福殿上待得住,这是前朝的冷宫,先前死了多少人不说,在孝庾帝这三十六年以来,死过的妃子少说也有几十位,又是他一人当夜伺候,胆都要被吓破了。
偷偷往里觑一眼——
只见殿里阴森的,刚由太医点上的那只火烛在床畔边亮着,泛出柔光,与这里的寒寂完全不同。床榻上的男人满身都是行刑过后腐烂的伤,偶有的腥臭让小太监吃不下东西,索然这几个月瘦了一圈。
方太医是宫里的老道行,这次奉太后娘娘的旨意来给玄真国师看病。
在昏暗的火烛下,小太监看见方太医在国师面床榻前跪着,慢条斯理地给国师搭出来的那只手诊脉,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国师的那只手哪像活人的手,枯槁得树杈似的,指头也是绻着,张不开,好像真的西去了般。
方太医半老的脸上微微紧皱,好一会儿才松开,接着托起药箱急匆匆走出来,才回了小太监的话:“死不成,好转了,醒过来还是国师,看来天命如此,我这就去禀太后娘娘。”
他又拍了拍小太监的肩,“别偷奸耍滑,养好了国师,将来你说不定有一番大的际遇,你既进宫日头不短了,肯定是更比我明白的。”
说罢匆匆冒着雪走了,只余小太监在细想他刚才讲的话,“他说的对,那我要尽力些,有国师记着自己这份恩情,将来也松快些。”
小太监这样想着,忙转进后院去给国师熬药去了,这是太后几个月以来头一次赐下药,看来太后不想耗了,想尽快为大皇子办登基大典了。
玄真被刚才的梦惊出一身汗,他在寂中睁着眼,才醒悟过来自己还在冷宫,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脚身子,又转头仔细扫了一遍冷宫,呆呆地盯着桌上亮着跳动的火烛许久,他恍然知觉自己身上的疼痛减缓,应是有人处理过了。
殿门被关得严严实实,透不进风雪,显得十分地闷,特别是他身上的伤口溃烂所发出的腐味,连他自己都被熏住了,因为过于冷寂,他开始倾听一切的声音,相互的,任何的声音都不会在此时显得细微。
“沙沙——”
屋檐上在融雪,大力地砸到地面上,已经积成厚厚的一摞,月光落下来,被待在檐角的蟾蜍一口一口地吃掉,没有吃掉的,倾洒在窗杦边,一是灰色,一半是银白色。
门外站着一个披斗笠的人影,带起寒潮气挟拥进来,飘缈地落在他附近。他认出了眼前之人,口中的干涩令他艰难,名字都有些模糊了:“玄藏…”
夜里无光,但他的眼睛里有一泓粼粼泛光的泉,银丝似的流淌。全仰仗于玄藏他才得以苟活,他们两人,一个是新朝的第三代国师,一个是国寺第三代住持,看似风光的背后,倒也有为人所不知的辛酸。
孝庾帝曾即衣白襕,乘轿子出居天清寺,天清,世宗节名,乃观瞻寺之前身,有二小八丱角者,宫人抱之亦拜,后留于天清寺,寺长老真心呵护。
宝元二十年,浔阳长老西去,临终前所诉真相。
庾太祖是前朝周恭帝之臣属,当周恭帝预感到自己王朝的命运时,将萧威叫至身前:“朕愿以礼用禅,则事当朕之后代如子,慎勿负朕对汝的知遇之恩。”
萧威出身低贱,入军后屡立战功,跟随周世宗纵马天下,周世宗去后,周恭帝继位,非旦没有猜忌反而屡次提拔予以重位,可在日子滋润下,萧威野心越来越大,他开始在年幼无知的周恭帝眼皮底下蚕食王朝。
显宗二十年,周朝只剩个虚壳,只要萧威愿意,即刻就可以登基为帝。
周恭帝的嘱托引起了萧威的愧疚,唤起他的一丝良心,答应待周皇室永远宽厚,这也是为什么庾太祖会保护郑王的另一个原因。
孝庾帝萧荣与大郑王妃有点渊源,其时洛阳苏氏有二女,皆美貌无双,闻名于天下,郑王在庄移居的介绍下与苏赐一见钟情,很快成了婚。
婚后两年两人琴瑟和鸣,但郑王时常对故国怀有思念,为人常郁郁,在这种影响下,大郑王妃急于为他诞下子嗣以哄郑王再次燃起对生活的希望,可是郑王妃年少溺水受寒,极不易有孕,后来听说独孤氏有生子千金方,匆匆入京求见独孤氏,遗憾的是,独孤氏去往周帝陵服孝,没能得见。
郑王妃惊人的美貌却深深地震撼了孝庾帝,强行地与她发生了关系,事后,郑王妃匆匆逃回洛阳,几月后发现自己有孕,当即羞愧难当,预要落胎,但凭她的身体条件,错过这个孩子,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孕。
郑王得知此事后狠心地将她赶出了洛阳,走投无路的郑王妃只能寻求孝庾帝的庇护,孝庾帝将她安置于清天寺,交托浔阳长老代为照顾。
宝元八年,郑王妃诞下双生子,皆为男胎,仿若上天给她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浔阳长老连夜将孩子送入皇宫,因为得见不到孩子,又过度思念郑王,没几年病逝。
因为疏忽,独孤氏在皇家别院发现了两个孩子的存在。
为了保护孩子,孝庾帝只能答应立她的孩子为皇储,他则匆匆将孩子送回清天寺,决意让这两个孩子隐姓埋名地生活,浔阳长老将两个孩子带入洞溪湖附近躲藏将近五年,才敢携他们归寺,并经孝庾帝所允,清天寺改名为观瞻寺。
独孤氏违诺,派人到处刺杀耳后有红痣的孩子。
至今留存着一句歌谣:
“耳后痣,小命难保,鬼太太,火眼金睛…”
他们的红痣被浔阳长老用香烛所点灼,所以,他们的身份并没有被太后发现。
浔阳长老去后他们成了观瞻寺的新任寺长,然而上天似乎不允他们过平静的生活,宝元二十年,孝庾帝下令各地毁佛弃寺用铜铸钱。
宝元二十三年春,天教派抓捕了魏泰安的亲妹以作挟,魏氏意外流落太郢山,忠心的小厮拼死赶到观瞻寺求助,玄真受命入京报信,还未归京就听说了观瞻寺被烧,死伤者过千,玄藏靠埋在死人堆下得以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