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寂怔了一下,轻声道:“既如此,学生到时帮师父多留意一下,怎么着都是个王妃,宫里该给的体面应该还是有的…这几日京中事多,先生平日里少走动,今日太后遣人拉拢,余后谢家恐会多有麻烦,先生乃两制朝臣,与学生走太近,难免惹来非议。”
庄移居瞪了他一眼:“自以为是的聪明劲儿要改,我若是怕麻烦,今日也就不会过来,我们十几年师徒情,万不要将我想作小人!”
他气愤甩袖而走。
只余阵阵雪中余响,谢寂望见府外一人一童已相去甚远,其实亦如当年的谢退缘与庄移居。
京中圣人的丧仪一过,便似重新活过来了一般,渐渐有了声响,朝中的风声如雪花飘絮般没入市井,在大街小巷里光辉。
“陛下的人选怎还未定下,这实乃无矩,国家怎可一日群龙无首!”有人气愤道。
“子台兄,此事并不是三不着两的事,太后娘娘想自己的儿子做皇帝,朝臣又都支持三皇子,硬拖拖到了现在。”
“哼,大皇子,二皇子那两人纨绔名声在外,上台不得成了昏君,又无治国理政之才,合该自己聪明退下,也算为国家奉献了!”子台说话的声音不小,一时引得旁人相忌。
同行的人拦住他:“好了,此朝堂天家之事也是你我庶民可议?快快住嘴!小心惹祸!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命,天家的事离我们太远,也不必去纠缠!”
“不!范兄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们是平民百姓,可是也为此天下之一人,民为贵,君为轻,怎的连言论自由都没有了!当我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那我今日偏要说出来!大伙儿吃茶的,看戏的,热闹的,对朝堂之事退避三舍,缄口不言,将来连发声的机会都没了!如今前有北汉狼子野心,邻有上邺烽烟四起,后有封尹虎视眈眈,怎能容庸才登台?”
他说话其实没白费什么力气,但声音却被夹杂着冷冷油雪的寒风怼出去好远,在市井中阵阵回响,有人热血沸腾,有人胆战心惊,有人鸦雀无闻。
“对!我也不赞同大皇子上台,若真为太后所愿,这天下就是独孤氏的了!她乃前朝遗孤啊,诸位!当初先太祖救民于水火,历经半生戎马才建此功业,怎容得一女人用身体和孩子就将此天下窃了去!你我各位都羞不羞?愧不愧怍于庾国?”有人随声附和,还将独孤氏拉出来调侃,便是越说越兴起。
几个月,传遍了京城。
白马街忽而就涌起抗议之言,或紧或慢,或如残滴之漏,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马之乱驰飞过重重宫阙,落入正主的耳朵中。
“大胆!这帮市井乱民无法无天,来人!立马将乱事者,不用命者一并押入大军,即刻杖毙!白马街住民皆没为罪奴,即刻施行!敢有反抗者,就地杖杀!看天下有何人敢议论天家事宜!”独孤氏感觉好像寒气在自己的脉络里游走了一圈,却突然堵在了某一处,非常地不顺畅,很是气郁。
沈南齐将此旨令递给卫兖,着手让卫兖去办。
“白马街的人都不必留,不杀干净不足以威慑民众,明白么?”
沈南齐阴冷的声音在寂中犹像鬼哀,不免让卫兖胆寒,纵是他手中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也还是会为此次的杀人规模所胆惧。
“是…”卫兖领命离宫,调动皇司衣军几千人,赴往白马街。
此时的朝堂分为两派,太后党和萧璟党,不过谁也不肯妥协,关键时候起了这样的论调,对太后来说不失为谋反。
白马街的住户皆为平民,五代自朱梁以用武得天下,白马街就成了有功之军的栖所,有过兴盛,甚至与王侯将相的乌衣巷平齐,只是在后周前朝渐渐没为庶民之栖所,少说这里的住户也有千数,这般心狠手辣的名声,终究只能落到他一人头上,卫兖知道自己身后定不得善终,但选择成为沈南齐爪牙的那刻起,他就再无法回头,用他一人,平魏氏之冤,在他看来,足矣。
四处的惊喊逃窜之声渐渐吞噬了他的本心,手起刀落就了结了一户家人的命,他们伏首于地,苍惶地向他求饶,可那没用,太后的旨令是一个也不留…风声渐消,皇城司衣军以极迅疾的速度血洗了白马街,尸体饿蜉满地…
消息传回宫中,太后听闻后极为满意,当即赏赐黄金万两于卫兖,当内侍抬黄金万两迎着夜风抬到曲苑时,白马街哭声震天,凌乔惊惧到在曲苑门前呕吐,忽而由远及近地马蹄声响起,沉郁冷漠,行尸走肉,完全没有活人气息。
卫兖的鬓发乱得很,就像农人打梳的蒿草,脸上冻腻住红血,衬着变得诡异魅艳,他从马上踉跄地下来,像只鬼魂扑在凌乔的怀里,再无声息。
内侍官吴长青仍尖着嗓细数太后的赏赐:“黄金三万两,珍缅玉如意三对,东海南珠十颗…”
凌乔浑身打着颤,自己头一次失了主意,她的怀里,是被天下所唾弃,自己也唾弃天下的一只鬼,将来他也会杀了她。
卫兖被下人抬进去,许是夜里遮不住风,凌乔的手脚都僵了,体内的脉血都也同此冻腻住了似的,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胃里的酸度气汩浪似地一层又一层往上翻着,怎么也抑不下,仿佛没个尽头。
吴长青好心宽慰她,倒是肯把声音压低了:“咱家在宫里熬了这么大年纪,见过的场面多,这的事儿算不得什么,以前改朝换代不都得屠几座城,可先帝爷不是也好好地过?这原不是什么争大争小的事,讲不到有脸没脸的话上,卫使君是太后和沈大人的奴才,走的也是沈大人当初的老路,如今沈大人日子难道差了?使君领了太后的恩典,要再这么死活样儿,那就是你们糊涂不知福…依咱家说,卫夫人何苦消沉,不如稀里糊涂地将日子过下去算了,没什么没脸之处…这世道…腥风血雨的事多了去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凌乔喉间干涩,好半晌才向吴长青答出一句:“好,我省得,妾叩谢太后娘娘恩典…”
吴长青满意地带人离去,他的身影刚消失在转角处,凌乔就支使不出力,将跌倒在地,好在身旁的烟云眼疾手快地将她接住了,烟云见凌乔像是七魄散去六魄,也没了别的话答对,用着力将凌乔扶进去,刚跨进门槛而已,凌乔就转回了神,用力地推开烟云,跌跌撞撞地向卫兖房里跑去。
烟云在后面追:“夫人!夫人!”
凌乔被绊了一下,跌在卫兖床榻前,不知地上碎了什么东西,竟生生将她的手划破了,烟云刚好赶到,惊呼道:“夫人!”手忙脚乱地将凌乔扶起:“夫人!别吓奴婢成不成?”
昏暗的烛火下,卫兖半睁着眼,对凌乔奇诡的举动视若罔闻,手指却微不可察地绻了绻。
凌乔再一次推开烟云的手,轻声道:“烟云,你…下去!”
烟云神凄哀婉地看了一眼凌乔,退下去了,顺带关上了房门。
卫兖脑袋昏沉,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一声银瓷碎裂的声响,接着就见一失魂落魄的少女破门而入,驱散旁人,垂手静默,眼里无一丝光彩。
他等着她的质问,本是自认不在乎万人唾骂,此刻却不自主地开始惴惴不安,仿佛眼前的少女拿起尖刀刺向他,他就会粉身碎骨。
凌乔走近他,面上没有情绪,缓缓地说:“你违法犯理,有人庇护你,所以没人能收拾你,我也不能,但并不代表将来不能,我不希望世上多出来一个沈南齐,你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活着,就为了杀人?”
卫兖眼前恍惚地忆起刚才白马街上杀戮的情形,张张惊惧的面孔都在流矢飞刀里湮灭,杀的太多,杀到麻木,哀号与残喘,铁甲与冷刀相撞,都刻意般地发出尖利,刺向他的耳膜。
直到凌乔这样问他,他才想起来,自己本来不是为杀人而活的啊…
卫兖呼吸急促起来,难以遏制地发出哽咽。
不!是天下负了他,所有人都欠他,是上天无眼!
凌乔目光愈冷,眼神里迸出寒光:“我不知你有什么深仇大恨,情愿做了沈南齐的走狗,可世上苦的人比你多,也没有人同你一样沦落至此…反正,将来的某天,我会替天下人了结了你!”
这话说的决绝,刺挠着卫兖,他挣扎起来,冷不丁地笑出了声:“好…我等你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