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到郢城的几年时光里,凌乔才知当年之事全由沈南齐和太后一手筹划,枉死的侍官是自杀,以将军名义造反是因为有人假传谕令,甚至送到先帝面前的那份与边陲北汉军通敌的奏折也是他们所为,天下居然将庾朝失了汾州的罪名扣在旌胜将军的头上!
孝庾帝下令平叛汾州,但因为有旌胜将军的前状,根本无人敢应,朝廷只能象征性地派些人去汾州,但每次都是大败而归,不是说武将没有本事,而是皇帝不肯出一兵一卒,只觉得武将底下还有他们的牙军,他什么意图,众人皆知,谁也不想当第二个冷展!
……御街。
“府君,您这样真的不会触怒卫兖吗?他不是正派君子,您是防不胜防,给自己惹祸上身啊!”为聘将这话反复倒饰,似说服了自己,“现在正是选任皇帝的关键时期,我们这边不可出错,三皇子的局势并不乐观。”
“天家之事向来难说,你觉得陛下八十岁的人,年纪这么大,他真的没有立下皇储么?”谢寂极轻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敲着小木几。
“可听说太后带人将皇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那份立谁为帝的圣旨啊…”为聘只觉得头顶凉意一散,心里跟着倏然一空,“难道…其实…陛下已经立了三皇子为帝,但是太后动了手脚!”
“你还不蠢。”
谢寂透过那片雾似的模糊在烛火光影下的人影,微微眯了眯眸子,转了态度:那些人是?”
为聘仔细地看了眼:“哦!那是赵氏的小姐,前几年不是入宫受教养去了嘛,估计因为国师的事被送回府了,想也是,本来宫中现在因为圣人的事慌忙,塬妃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有空照料她们,现在这种时候,闺小姐还是在府中安全。”
塬妃是赵太师的亲妹妹,入宫时还不满十五岁,陪伴在孝庾帝身边也有三十多年,听说差点让塬妃陪葬,后来给大臣们劝住了,她为三皇子之母,如若真是三皇子登上帝位,必是要返回来找他们麻烦。这些大臣精明,早就考虑好各种后果,为自己寻好退路。
泾渭分明,支持三皇子的都劝先帝不应让塬妇陪葬,支持大皇子、二皇子的大臣呢都劝先帝要“生同衾,死同穴”,依着三皇子的性格,应该都把他们记在小本本上了,所以说,每位皇帝的诞生,背后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战争一结束,那就该血流千里,清算老账了。
谢府的人一听说今日大公子回来都在府前相迎,举出的几盏宫灯都很黯淡了,显然是等了许久,炎氏手中捧着暖炉,侧边立着谢章。
见车驾到了,谢府的人都颇为兴奋。
青衣席地,清影透骨,和外任前并无什么不同,只是那双眸子似乎随着春天的远去而变得淡漠了,连恨都快没有了。
谢书添与京中的官宦缙绅相交尚浅,所以谢章这几年的仕途走得艰难,朝廷安排下月到宿州长府上任,做不成地方官。谢书添由此打算让谢寂奏请也调任到宿州,他们举家搬过去。
谢寂自不会同意,他放着在京的职位不做,跑到荆州去,你当他为了什么?
为这事,谢书添与谢寂来往书信吵闹了几回,此次见面两人都不愿拉脸示弱,反而是炎氏先劝道:“外面冷,都先进去,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谢寂跟在炎氏的后面进去,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谢书添见了,气得怒骂了一句:“我是哪里得罪他了?真是前世欠他的!”
“好了,老爷,顺顺气…”炎氏拍了拍谢书添的背,“在风中站了这么久,咱们也快进去暖暖身子…”炎氏又转头对谢章道:“去多劝劝你兄长,这么闹下去呀,鸡犬不宁的。”
谢章盯着两人看了片刻,要说什么:“娘…”被炎氏狠瞪一眼后,又默默垂下目光叹了口气:“哎——”快步朝谢寂住的退寒居所去。
谢寂,字退缘。
他给自己的居所起了个与表字意思相近的名字,虽说叫退寒居,可是他的屋子是全府最冷峭的地方,这间屋子看上去宽敞舒适,可只有住过的人才知道住着有多么的难受。
谢章其实很敬佩自己的这个兄长,少年天才,十五岁就中了进士,还得先帝的青眼,若不是他执意在荆州任官,恐怕如今都混上正三品了,荆州这几年的发展大家有目共睹,除了朝廷归调,就连前宰相也曾亲自到荆州想收他为门生。
“大兄,先夫人已去,你又是何必呢?人要向前看,不要执于过去的事了…”谢章是在这谢邸中唯一可以跟他面对面说上几句话的人。
不过此刻谢寂并没有看他,视他为无物,谢章半点儿不怕地直接上手:“谢退缘!你是死人么?”
谢寂看向那只覆在他掌上的手,皱了皱眉,语气略为不悦:“只要我在世一日,就必追查一月,若要我向前走,我的身后不能有碍,必须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觉得你母亲死的有蹊跷,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只不过是不说…当初皇室为了安抚谢家,赐你母亲崔氏为琅琊郡夫人,表面上说是为余南王旧部所报复而被害,可我们都知道这事与当今太后脱不了干系,你执意去追查,太后岂会不阻挠?你难道要谢家去步魏氏、冷氏的后尘?”
谢章对上谢寂的视线,“你知道现在帝选在即,她有多大的把握让自己的儿子继位吗?那些老掉牙的重臣纵是再支持三皇子又有何用?太后现在一手遮天啊!”
“谢退缘!你这么聪明一人,你岂会不明白!”谢章激动起来,手拽上他的领口,声色厉急:“你应我!你到底知是不知?”
谢寂沉沉笑了一声,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知。”
他朝后看了一眼,灵台上供奉着那两杵木碑,香火已断为数截,烧也烧不尽,他淡淡道:“谢有引,你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室,而我没有…你知我缘故要活到现今?你要让我不查,就是让我死!我不再重复前面说过话,总之,我必不连累谢家,谢家也不会步魏、冷二氏后尘。”
“谢退缘,你总这么自以为是!”
谢章冷声收了手,自己却被谢寂逼得后退了一步,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谢寂一眼,“昨儿庄先生从房州回来了,你又可知?”
谢寂指尖的墨汁“啪啦”一声落在桌上,谢章却默然转声离去了。
“庄先生回京?”谢寂看了眼堂外的天光,顿时无措。义伦转过头来瞥了一眼谢寂,低声道:“如二公子所言,的确已归京。”
“那郑王已去?”谢寂喃喃道。
庾太祖平定天下之初,前朝遗留一位年龄尚不足三岁的稚童,是为周幼主,与现今的独孤氏同为姊弟,庾太祖为周幼主和当时只有十岁的独孤氏作出了安排,改封周幼主独孤明月为郑王,以奉周祀,独孤清风为太子妃,暂居平銮殿,由符皇后所抚养。
原在开封的周太庙迁去了郑王封地西京洛阳,谢家出源于洛阳,而庄移居趁此与谢氏交好,宝元十年,谢寂出生,庄移居自任成了谢寂的先生。
朝廷逢年过节时特遣礼官去祭祀,顺带慰问郑王,宝元二十四年,余南王事起波及洛阳,先帝干脆将郑王迁居于僻处群山之间的房州,并让郑王的随行官庄移居知任房州,于监视的同时而又给予郑王一定的庇护,算是半父的角色,可此去未必再能归京。
临走前的庄先生留给谢寂一句话:
“若吾身可济民,则吾所不惜也。”
宝元二十四年冬,谢氏举家赴京避开战火,随后,在京城定居。
庄移居,半生奉于太祖,半生奉于孝庾。
郑王乾德六年所去,享年四十九岁,庄先生归京六十六岁,去时青丝三千,归时雪已满头。
“太后!郑王已去,礼部拟好的发丧诏书,还请过目…”礼部给事中冒雪前来,油黄的灯火在他身上投落下温和的光影,与座上之人的死气完全不同,这位前朝遗孤,一夕之间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弟弟,这种痛苦显然不是一般人能所承受的。
“念。”
“惟德动天,庾国郑王,天诞睿灵,表里清夷,遐迩宁谧。素服发丧,葬之于周世宗庆陵旁,赐谥号曰恭皇帝,陵曰顺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