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寂,回家的路上经过阑江,夜晚江风习习,却又如此冰凉。往常两个人早就打打闹闹起来,陈亦青会指责她不该喝这么多酒,方晚则撒撒娇,敷衍过去。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空气过分静谧,只能听到方晚口袋里的蜂鸣。
她知道是周川柏的电话,但她不想接。
即便遭到拒绝,周川柏仍锲而不舍地一个接一个打。
陈亦青置若罔闻,打到最后还是方晚恼了先行挂断。
屏幕里渗出的光短暂地照亮她半边脸,她现在的表情很生动,眉毛拧得紧紧的,眼神也异常冷冽。
陈亦青静了会,“抱歉。”
他突然的一句道歉打了方晚一个措手不及,但她还是维持住了体面,冷哼一声,把脸别开。
陈亦青继续说:“今天爸爸找我商量点事,外加最近很累,所以对你说话重了点。”
“别生气了。”
“陈海生?”方晚立刻提高音量,“他找你说什么了?”
“那老头是不是又拿公司说事了?”
陈海生这吸血的资本家,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一边说着不能搞特权,让陈亦青当个小实习生,一边又经常把各种各样的事儿推到他身上,说是“锻炼”。
原来陈亦青今天迟到和心情不好都是那老头害的。
陈亦青盯着她有些愤怒和担忧的脸,没有说话。
其实,他早有预感。
他早有预感,自己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员。
别人调侃他和方晚简直两模两样倒不算什么,关键是血型。小学有次体检,陈亦青测出是B型血。而方洋,陈海生都是A型血,方晚也是。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初高中生物也不教这些。
可随着年岁渐长,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这些端倪像潘多拉的魔盒,以毁灭的姿态,排山倒海地摧残他的生活。
但是。
他选择视而不见。
选择……什么也不清楚。
人的天性是恋旧的。贪恋现在的温存,不愿脱离安全区与舒适区。在这个家里,陈亦青感觉到了浓郁的温暖与幸福。这种幸福仿若温水煮青蛙,让人便钝,将自我麻痹的谎言信以为真。
如果不是陈海生戳破泡沫,他都快要以为自己真是这个家的成员了。
陈亦青看着车窗里的自己。突然想起来方洋有个表哥,对方的孩子和他们是同龄人,名字叫阿远。
表哥一家还没离婚的时候,阿远经常来他们家玩。他和他们一样,都是从小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天性开朗活泼。
可后来父母离婚,阿远就跟变了跟人似的。
他不再来陈亦青家玩了,上周陈亦青遇到他,他人变得很沧桑。
“你知道吗,亦青?我从来没想过我爸妈会因为感情离婚……从小我们一家就到处去旅游、度假,家里没请保姆,都是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做饭,爸爸负责擀面皮,妈妈负责和馅,我负责包饺子,甚至小学时候我写不完作业还是他们一起帮我写。”
“他们对我这么好,不管我做什么都支持我,说‘只要有爸爸妈妈在,你就大胆去做,你背后还有我们呢’。”
“结果呢……他们离婚了……我妈嫌我是拖油瓶,我爸现在也瞧我不顺眼……”
陈亦青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说什么。陈海生现在的所作所为虽然恶心,但至少方洋在世的时候装得天衣无缝。他们一家幸福,美满,甜蜜得连陈亦青这个当事人都会嫉妒。苦心维持和谐的假象,大概也是因为如此。
至于方晚。
陈海生野心勃勃,方晚早晚会成为牺牲品。
如果到时候她知道他不是她哥,只是一个外人,她的境遇会多糟糕呢?
陈亦青不敢想。
他也不愿意让方晚二度感受到这种痛苦。
陈亦青紧紧地闭着眼。过了会有些勉强地勾起唇角。
他拍拍她的脑袋,“没有,你想多了。”
“什么也没发生,灼灼,和我一起享受最后的时间吧。”
陈亦青温柔地望着她,“还有几分钟,我就二十二岁了。”
方晚一噎,满腹的牢骚都发泄不出来。
“……好吧,陈亦青。”方晚说,“看在今天是你生日,外加呢,你是我哥的份儿上。”
“我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喽。”
陈亦青一笑,“谢谢妹妹。”
兄妹俩冰释前嫌,前前后后冷战不过两个小时。平时还会更短,哥总是那个先道歉的人,所以每次吵架他们都和好得很快。
方晚往后一仰,靠在他的肩膀上,“哥,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什么。”
“向我要你的礼物啊。”方晚嘟着嘴,“人家准备了很久呢……从半年前就开始了……”
陈亦青挑眉,“什么礼物?”
半年前就开始准备……别告诉他,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男性用品。
“嘘!别说话!还有十秒钟。”方晚忽然扑上去,蒙住他的眼睛。
手掌带着酒香和木质香,温热的,覆在他的眼瞳上。他每眨一次眼睛,睫毛就挠一下她的掌心。
方晚心跳了下,以至于倒数都差点出了岔子。
“九、八……”
“不许偷看!我已经拉开车门了,下车吧。”
“……三、二、一。”
“surprise!”
随着少女最后一声好听的英文,阑江对面升起漂亮的烟花。
一缕光线升上夜空,然后轰然爆开。好像那晚的江水,星辰,都不期而遇。
他看到烟花向两边抛出漂亮的弧线,勾出璀璨的羽翼。
江边有很多人都围在一起观看,众人艳羡不已的同时,旁边那三栋最高的大厦依次亮了起来。
一个一个红色的字符间隔两秒,慢慢浮出,用陈亦青最爱的小楷写道:
——祝我哥生日快乐,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妹,灼灼敬赠。
这份礼物她花了很长时间准备。
CBD大楼寸土寸金,连屏幕广告也是。一分半就要花上好几万,方晚攒了好一段时间的钱,外加自己多年来的积蓄统统打包才勉强凑齐这三面大屏的五分钟。
她喜欢烟花,陈亦青也喜欢。
年兽的故事让幼稚的小孩难免恐惧。可方洋认为烟花危险,总是不许他们玩。方晚偏不,她害怕畸形的怪物,所以小时候每次除夕夜,她都会搂着陈亦青的腰,缠着他买仙女棒。
陈亦青当时盯着她的手。那双平时用来捣蛋,惹他生气的手,此刻正牢牢地握住他的手掌。
她的手是这么的小,只有他的二分之一。
她一根一根掰他的手指,委屈巴巴地,“哥,拜托。”
陈亦青拗不过她,她也知道只要哥哥不扔开她的手就代表他心里有所动摇,她笑嘻嘻地说着谢谢,他只好偷偷带她去买。
仙女棒点燃的瞬间,尖端迸发出灿烂明媚的火花,寻常的火在次次啦啦的声音里变得粒粒分明。方晚兴奋地蹦蹦跳跳,陈亦青却格外老成地握住她的手。
宽大的手掌整片覆盖下来,带着温热和浓重的硝味儿,阻隔蹦出的火花。
小时候他保护她。长大后,她也能做他坚不可摧的铠甲。
他们兄妹俩,本来就是相互支撑长大的。
……
现实的钟声将二人拉回现实。
十二点了。
他美好的二十二岁生日,也在此刻谢幕。
方晚得意洋洋地笑道:“喜欢吗,哥?”
陈亦青沉默了会,“喜欢。”
“非常,非常,喜欢。”
“那就好。”方晚说。
他总是一丝不苟的发型在此刻破了戒。江风拂过男人额前的碎发,陈亦青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稍稍攥紧手指。
陈亦青忽然叫住她:“方晚。”
“嗯?”她转过脸,那一瞬间,好像所有光都在她脸上收束。
陈亦青深吸一口气,“如果我不是你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