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静缘招呼小沙弥上前,将霍暻和絮絮手中拿的东西全部接过,放到事先给宝照和沈妙仪二人准备的上等厢房中。
归元寺虽给宝照提供的是上等厢房,但在宝照真正住进去之前,霍暻还需要对屋子里进行一番彻底的清理。
地板、门窗与各式家具的灰尘用湿帕擦拭干净灰尘。
地板铺上干净柔软的毛毯,床榻再换上干燥的衾被,挂上浅褐色的纱质床帷。
霍暻将一切都收拾好,到香炉里点上宝照今夜入睡前要点的安神香。
宝照所在的房间是归元寺的上等厢房,但上等二字,也不过是与寺里的其他普通下等厢房对比出来的结果。
与如意居相比,寺里上等厢房的环境还比不过霍暻一人单独居住的耳房,窗棂上张贴的半面窗纸失去粘性,摇摇欲坠掉下来半个角。
归元寺在最高的山顶,昼夜温差大,夜里刮起风,呜呜呜地吹刮过窗脊。
霍暻担心夜风侵袭会影响宝照的睡眠,于是向寺里的小沙弥借来浆糊,将已掉落半角的窗纸重新修补好。
出身优渥的小姐不曾见过破损到需要修补的窗棂。
她被仆人细致娴熟的动作吸引目光。
宝照:“这些事情,你以前经常做?”
霍暻诚实回答:“奴幼时家贫,天寒时窗户破损,没有浆糊,只能用不能再食用的剩饭碾压成糊状,代替浆糊将窗纸粘黏上去。”
剩饭的黏性远比不上真正的浆糊,为防冻伤,几乎每隔两日,补好的窗纸又会被凛冽的北风撕破。
整个冬季,他需要重复无数次修补窗户的工作,直到冰消雪融的春季来临。
仆人描述的声线沉静,一如他这个人温和的外表。
虽然讲述的是自己的童年,语气里却毫无任何情感起伏,就好像是用第一人称的方式来叙述其他人的故事,呈现出割裂的矛盾感。
他口中所讲的经历,和宝照的生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冷淡的宝照对其他人的私事并不关心。
之前的她也没有半点想要了解霍暻的兴趣。
但许是今夜对霍暻与静缘二人之间的相识关系存疑,令她生出一丝窥探霍暻过往的好奇。
“你从来没和我提过,你过往的旧事。”
宝照头一次主主动问起他人过往,微有些不自然,面部表情却不显,强撑出一副不在意的冷傲模样,欲盖弥彰地给自己遮掩一句:“当然,我对你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口一问。”
夜风簌簌从窗外扑进来,烛台火苗盈盈,昏黄的光线绕着仆人青色的袍角舞动。
霍暻冷隽修长的身形融在一望无际的暗色中。
“奴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生母在奴出生之后就病逝。”
他没有过多谈及自己在世上的亲人,浅浅一句话带过。
宝照听着,莫名想起曾出现在她梦境之中——与霍暻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
她装作不经意开口:“你……可有什么兄弟姐妹?”
仆人短暂地静默一瞬。
他想提醒小姐,在谈心的过程中最好不要聊起其他无关紧要的人。
但还是履行自己作为仆人的义务,乖乖回答小姐的问题。
在沉默几息之后,他像是终于想起来还有兄长的存在:“是,奴还有个哥哥。”
宝照听到自己的心脏“噗通”跳动一声。
“你与你兄长,可是龙凤双胎?”
霍暻摇头。
“恐怕要让小姐失望,奴的哥哥,比奴年长八岁。”
年长八岁,那就是跟她与长兄的年龄差距一样大。
宝照默默在心里思量。
就像世界上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一样,也不可能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人。
双胞胎之间的长相都不可能一模一样,相差八岁的兄妹之间就更不可能。
宝照掐断自己没来由的联想。
一番谈话过后,她对于霍暻有了更加深入具体的了解,好奇之心成功得到满足。
霍暻却不满足于此。
仆人向小姐开出交换的条件。
“奴与小姐说了这么多,小姐也该和奴说一说您的事。”
“我的事?”
宝照略略在脑海中搜索一番,找不到什么和霍暻说的内容。
关于她本人、以及她的母亲父亲与兄长的情况,霍暻在进入姬府后就由香香为他介绍过了。
仆人向没有头绪的小姐提供意见参考。
“譬如,您的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秘密。”
秘密?
宝照视线转动,看到才刚被霍暻放进香炉里的安神香。
“……如果,这个也算秘密的话……”
蜡烛燃烧的火苗被夜风吹得缥缈。
地板上,小姐与仆人的影子距离越来越近,交叠成亲密的一道。
宝照向霍暻说起她睡觉时需点安神香的缘由。
“很久之前,我就觉得,好像有人在偷看我。”
宝照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些事。
有人在监视自己——这些在正常人耳中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话语,霍暻从小姐口中听见,却没什么表情变化,就好像宝照说的只是今天天好蓝云好白之类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这大大减轻宝照倾诉的压力。
她因为顾忌而压在心底许久的事情,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在归元寺的一个普通夜晚,由她向她信任的仆人亲口说出。
敞开心扉,向旁人倾诉自己内心的想法,似乎也不是那么令宝照难以忍受的行为。
“当然。”
小姐向仆人强调:“这些都是我生出来的错觉。”
安神香虽然没有起到完全保障她睡眠的作用,但至少,她不会再长久地陷入被人偷看的幻梦当中。
而是会做起一些其他的,关于手炉,或者关于长得很像霍暻的男人等一系列其他主题的梦。
宝照并没有将梦境当作现实来看待。
她笃定地认为,梦境都是虚幻的。
偷看监视她的人也根本不可能存在。
她刚说完,案台上燃烧的烛芯突然“噼啪”一声,溅出一点灼热的火星。
沉浸在诉说自己心境当中的宝照被吓一跳。
霍暻站在窗边。
归元寺的蜡烛品质不好,烧出来的亮光难以驱散屋内全部的夜色。
霍暻所处的位置正好就是烛光与黑暗的分界处。
光线交织,他的一双眼睛匿藏在暗处,苍白的眼帘微微下垂,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小姐。
仆人不赞同小姐所说,梦境都是虚幻的观点。
也并不赞同,小姐认为偷看监视她的人根本不存在的说法。
他歪过头微微一笑,唇红齿白的昳丽面容隐在暗夜,像一朵漂亮又精致的彼岸花。
美丽的仆人反问宝照。
“小姐,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