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这句话,就是专门说给林云深听的。
——哼!久闻林大人风流,今日看来,名、不、虚、传!哼!
林云深心头一跳,一时间既惊讶、又震撼。
但他不敢轻易下定论,于是装傻道:
『玲珑大人这是何意?下官却是不太明白。』
『林大人聪慧至此,又怎会不知?本官才要问一句,林大人何意?』
得,是高手。
林云深哈哈笑:『玲珑大人误会了,我与灵秀年少相识,算是青梅竹马,此番他回朝,我不过是为他接风洗尘。哎呀,咱们都站着做什么呀?』
林云深一挥袖子:『这牡丹楼的梨花酿极好,昨日玲珑大人请我茶,好喝得很,今日这酒,换我请大人。公子不会不卖臣这个薄面吧?』
玲珑意没说什么,乖乖顺着林云深所请的方向入席。
这种不发一言的『乖巧』又一次让林云深嘴角轻颤。
但他依然不敢轻下定论。
上桌后,他熟稔倒酒:『玲珑大人请。』
温热的梨花酿冒着热气,雾霭在两人间蒸腾。
玲珑意轻抿一口,嘴唇嫣红,烛火下,他眼尾眉梢透着淡淡红晕,修长指节轻轻将酒杯放下:
『林大人,可别怪我不提醒你,官员结党是重罪。还记得公输无忌的下场么?』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言语转为冰冷,带着一丝审视,小巧精致的酒杯化为齑粉,桌面木纹开裂。
恫吓是审讯中最基础的问话手段,没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普通人,这个点也就全撂了。
但林云深可不是普通人。
他十五岁那年父母双亡被赶出神都,却又在不到二十的年纪当上权臣侍奉天后,什么大起大落没见过?
这种低级的恫吓,他有上百种方法去搪塞和反击。
但林云深一样也没选。
因为他从玲珑意的说辞里听出一丝撒娇的意味。
加之先前的『名不虚传』,让林云深不由重新审视起玲珑意来。
衣冠穿戴整齐,纹丝不差。所谓君子正衣冠,说明这个人很有修养。
银纹面具,审美还可以。
体态好,出身贵族;谈吐斯文,受过良好的教育。
指甲粉嫩圆润,从不为吃穿所累。
出身名门,又不得不藏匿于阴暗角落行事。
真要推测其身份,林云深大约有七七八八的把握,但这太危险,不值当。
思忖片刻,林云深笑吟吟道:『玲珑大人说的对,下官真如醍醐灌顶。』
这和善的笑容里尽是和稀泥的熟稔。
玲珑意当然知道这种低级别的恫吓吓不到林云深。
但他没有办法……
他总是拿这个人没办法的,不是么?
只能尽力维持一种冰冷道:『既然知道,还不回家?』
『我若走了,谁来陪你呢?』
平平无奇一句骚话,却引起万丈波澜。
玲珑意眼底暗潮汹涌,阴冷潮湿下尽是贪嗔痴怨。
『林大人,你同每个人都会说这样的话,然后等着愿者上钩么?』
这种一颤一颤、拔凉拔凉,带着绵绵情意的委屈,在林云深看来就像小猫挠抓木椅,留下一道道刮痕的声音,尖锐、刺耳,却是小猫爪子。
林云深摸摸嘴唇。
同样的话,林云深也同风起鹤说过。
师兄脸颊飞起红晕,偏头不作回应的样子很可爱。
莫名的,林云深觉得玲珑意和师兄骨子里有些相似。
明明从头到尾都是两个人,做出的反应也全然不同,但林云深从玲珑意身上嗅到一丝同师兄的『气味』。
于是他抬眸,亮亮的眼睛里藏着猎物的倒影,『玲珑大人说笑了,不过是更深露重,怕大人一人独饮难免寂寥,故此一说,绝没有不敬重的意思。』
『既如此,我就更不能让他独守这漫漫长夜了』林云深当年摇着扇子在阳光下朝他走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此刻林云深眼中闪烁的光,便直像刀子,割开玲珑意的心——鲜血淋漓却依旧跳动。
曾几何时,他无比想听到『不,师兄,你是独一无二的,这样的话我只对你说』的答复,可如今,他却不敢听到了。
他奢求着、期盼着自己不会听到一样的话!
眼眶发酸,嘴唇颤抖,喉咙像塞满浆糊,开口那刻方知沙哑浑浊。
『你不在家里陪你该陪的人,留下陪我做什么?!』
林云深立刻起身作揖,『大人所言极是,林某这就告辞。』
他才转身,便听身后一声『回来』。
林云深弯弯嘴角。
意料之中,要不怎么说这玲珑意也是高手呢。
但林云深转身后看到的不是欲拒还迎,而是『砰』的一声,木屑飞掠,玲珑意面前的木桌被震成碎片,连带着茶水飞溅。
林云深眼睛瞪俩铜铃大,往后一跳,依然被茶叶沫子溅了满身。
玲珑意站起身,修长的身形在月光下宛如雕塑,白玉似的牙齿衬得嘴唇殷红,『林云深,我劝你好好地过日子,别整天乱撒你那些鱼饲料!否则圣人天后圣旨在上,你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警告跟小孩过家家似的,吵不赢只能喊大人。
更何况,什么鱼饲料,他又不是养鱼的。
林云深刚想开口,却峰回路转地顿悟了。
鱼、鱼饲料?
好像……也很有道理。
林云深笑出声,两个酒窝摇摇晃晃。
这一瞬间,他有被可爱到。
当然,他也有可爱到别人。
来不及对『这份可爱』作出反应,浓稠夜色中便闪过一个白点。
一支冷箭朝他们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