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
五月将至,一日比一日燥热。
晌午时分,太阳正鼎盛,三五个丫鬟端着各色果子,亦步亦趋拐过数个转角,终于来到清晖池畔。
出于不得逾矩的缘故,清晖池修得不大。一架木桥横在水上,到池中亭阁不过十步远,放眼望去,阳光照耀在池中“听雪阁”三字上,鎏金色的大字折射出刺眼的光。
而听雪阁的正对面,一群身穿厚重百色鸟羽服的巫祝正念念有词。
他们围成一个圈,圈内黑色瓷盆上刻着神秘的符文,火焰在盆中噼里啪啦地燃烧。
巫祝们时而低语时而高喊,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听不懂的咒语。
新来的丫鬟心生疑惑,便大着胆子问了句:“不知这是在做什么?”
前面老成的丫鬟立刻瞪了她一眼:“这都是少爷的吩咐,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其余的一句也别多问,少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仔细你的俸禄!”
小丫鬟低下头,连忙闭了嘴。
转眼间,便来到听雪阁。
亭子四周垂下珠帘帷幔,名贵软纱上泛着淡淡青绿,水面波光粼粼,显得听雪阁既低调又气派。
棕山出来接果子的间隙,小丫鬟偷偷抬头望了一眼,只见浅绿轻纱后,隐隐约约透出一个般般入画的影子。
是个少年,乌发半束,衣冠华贵,却斜斜倚在软榻上,手持一把折扇,内心似是十分焦躁,摇晃的力度又急又重。
“这都什么破玩意!没一样能入口的。”谢明夷看了果子,甚是不满意。
刚刚进去的棕山,又立马走了出来,目光落在端出来的几盘果子上,叹了口气:“拿去分了便是,以后这等粗糙的东西不要再端给少爷。”
一阵应下的声音。
小丫鬟看着精美的果子,不禁感叹这位喜怒无常的少爷的挑剔和难伺候,又在心底默默地想:
少爷就是少爷,金玉堆里长大的,养出来的声音就是好听,连骂人都这么好听。
这边谢明夷气不过,直接将扇子丢在了地下,距离那日和陆微雪交锋,已经过去三天了。
他这几日寝食难安,那天回去后便梦到自己被狞笑的陆微雪狂捅一百刀,而那些奇怪的话依旧萦绕在陆微雪头顶,像是阎王锁命一般:
【嘿嘿!谢明夷去死!】
【谢明夷十恶不赦,直接剁成肉酱啦啦啦】
【我嚼嚼嚼,谢明夷做的小肉饼真好吃,我嚼嚼嚼】
……
谢明夷醒来大骇,于是赶紧请了巫祝来驱邪。
跳大神的铃铛响声持续了三天三夜,谢明夷也陪着熬了三天三夜,此刻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邪祟必除!邪祟必除!他在心中虔诚地祈愿。
——他理所当然地把看到奇怪的话归为自己中了邪。
一旁的棕山帮谢明夷把扇子捡起来,放置到金丝楠木桌上。
丞相府向来最忌装神弄鬼,少爷之前也是对此不屑一顾的,现在竟主动请了江湖骗子来,还连跳三天大神。
虽说谢明夷吩咐了这事要悄悄地做,可他亲自选定的地点实在太引人瞩目,棕山只求谢丞相回京再延迟几日,不要撞到少爷在丞相府胡作非为。
想到这里,他不由担忧地看向谢明夷。
若少爷真中了邪……
无论你是谁,立刻从少爷身上下来!
谢明夷自是没注意到棕山同情的眼神,他只顾盯着绿纱外的巫祝们看。
却突然发现那群巫祝的动作都停了,甚至跪趴在了地上。
谢明夷吓了一跳,不详的预感降临在心头,他一激动,险些从软榻上滚下来。
“少爷,您怎么了……”棕山连忙来扶他。
“我爹,我爹回来了!快跑!”
谢明夷预知到了危险,哪还顾得上什么驱邪不驱邪,一骨碌爬起来就准备逃跑。
但他起得太猛,这几天又烦得饭都吃不下,体力不支,总之是两眼一黑,伴随着轻微的耳鸣,又不小心坐回了榻上。
“跑?你要跑去哪啊?”一道威严的声音传来。
完了!
谢明夷连忙缩到软榻角落,仿佛这样就能钻到谢丞相看不到的地方去似的。
“哼,为父不过出京半月,你便如此胡闹!竟敢在府里搞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真是反了天了你!”
谢丞相一回府便嗅到一股乌烟瘴气的味道,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谢明夷,除了他,没人敢坏了相府规矩。
找来一个下人一问,果不其然,谢明夷竟找了群巫祝来丞相府蹦跶,全然不把他立下的规矩放在眼里。
谢丞相当即就要揪住谢明夷的耳朵,谢明夷却鬼机灵似的把脸凑了上去。
他故作一副可怜的样子,眨巴眨巴眼,想挤出眼泪却实在挤不出来,歪着头对谢丞相说:“爹,你要掐就掐我的脸吧,我脸皮薄不会硌了你的手,你就把我这张脸掐成猪头,再把我的脖子掐断,让我去跟我娘团聚吧呜呜呜……”
谢丞相一晃神,抬起的手又落了下去。
谢明夷的长相确有六分像他娘柳夫人,当年的京城第一美人。
这些年来,谢丞相都在反思,自己是否对这个儿子太过娇纵了些,可每每看见他的脸,总会想起早逝的年轻发妻握着他的手,要他哄一哄他们的孩子。
谢明夷养成一副乖张的性子,也跟从小到大,谢丞相都不舍得打骂他分不开干系。每当谢丞相生气要罚他,他总会搬出离开了十八年的亲娘,以此唤起谢丞相并不多的父爱。
这招屡试不爽。
这次也是如此,看谢丞相又没舍得下手,便知道他的气顷刻消了大半,棕山很有眼色地跪下去,解释道:“少爷近日食欲不振,头痛难忍,请了大夫来也说不出缘由,所以……所以少爷才不得不想了这个办法。”
他刻意隐瞒了三天前的事,只挑该说的,还颇为添油加醋了一番,为谢明夷塑造一个病弱的小可怜形象。